天劫

第2章


  奶奶说:“你别这么说,他连你爸是哪一年死的都能说准。”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点了一根烟:“这有什么?兴许他认识我爸也不一定,要不就是听人说的,我爸当时死得那么蹊跷,谁不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别人早就忘了,他说……我们不能挖开那口井。”
  “你听听,这话摆明了就是在唬人,前面那个算命的说什么,要是咱们不把那口井挖开,秀英就会保不住肚里的孩子,现在这个又说不能把井挖开,我算是整明白了,也不再相信他们的屁话了,纯粹是扯淡!我就不信小烟离开这儿就会出什么意外。”
  “那你还记得小烟刚出生时的那阵黑烟吗?还有那一声巨响,就跟天要塌了似的。”
  一提到这个父亲就来劲了,把那只编了一半的箩筐踢到一边,从母亲怀里抱过我,狠狠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笑着说:“这就证明咱们小烟跟别人不一样啊,说不定以后还是个女状元呢,是不是啊,小烟?”
  奶奶喝了一口水,眼神一下子飘到很远,她的脸在忽暗忽明的煤油灯下显得模糊不清。半晌,她长叹一声,悠悠地说:“我觉得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那口井挖不得,从小烟生下来那会儿,我就已经感觉到了,那个女人,她……出来了……”
  外面起风了,把贴在窗户上的油纸吹得哗啦哗啦响,不知道是谁家的狗突然吠叫起来,紧接着,全村的狗都被唤醒了,夜,骤然变得喧嚣而紧张。
  ·4·
  听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放电影的,谁家生了娃、盖新房子、结婚什么的要请爷爷去放电影,不过也不是每家有喜事都会请的,大部分人舍不得花钱,所以,一般请爷爷去放电影的都是些较富裕的人家。
  那天正好是舅奶奶村里的一户人家添了男丁,由于路途比较远,加上头天晚上下过一场暴雨,山路不好走,所以爷爷吃完午饭就动身了,到舅奶奶家正赶上吃晚饭。那一天,爷爷从一起床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侵扰着他,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六神无主。
  电影放完以后,舅奶奶做了几个菜,他跟舅爷爷喝酒,两个男人天南地北地聊着。酒喝到一半,那种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郁了,难道晚上会出什么事?爷爷坐不住了,不顾舅爷爷跟舅奶奶的再三挽留,硬是要连夜赶回去。
  舅奶奶见留不住,忙从屋里拿出手电筒追了出来:“青山,路上黑,把手电筒带着吧,要不要多穿件衣服?晚上冷。”
  “不用了!”爷爷拿过手电筒,谢了舅奶奶,一头扎进了夜幕里。
  他必须要经过那条阴森恐怖、像谜一样崎岖的山路—勾魂崖!
  天上没有星星,那轮如镰刀般的残月也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夜,黑得有些不正常。手电筒的光很弱,看样子是电池快用完了,爷爷有些懊恼,刚出门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检查一下电池?他用手拍了拍手电筒,光似乎亮了一些,但很快又弱了下去,把这条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山路照得就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
  四周太寂静了,连动物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也没有一丝风,一切都像死了一样。这样的征兆让人感到危险而不安。黑暗中,好似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树林深处,窥探着这个不速之客。这些眼睛,肯定不是人的。
  除了爷爷,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有一个人,谁有胆量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这树木阴森的山路上行走?
  黑暗中永远藏着未知的诱惑与恐怖。
  难道爷爷不害怕吗?他当然害怕,那块勾魂石的传说,还有那些大人为了吓唬小孩子瞎编出来的鬼怪,从小就已经根植入他的骨髓,如果不是因为那见鬼的不安感,爷爷是断然不敢半夜从这里走的。据他后来回家跟奶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我都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害怕了,总觉得有一个东西一直在跟着我……”
  是的,爷爷早就感觉到了,那个东西就在他的身边跟他一起走,扭头去看时,什么也没有,但是当爷爷的眼睛看着路面时,眼角就能够瞥见它。
  爷爷突然有些尿急,但他不敢停下来,更没有勇气再按原路返回,只得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却丝毫也摆脱不了它。为了壮胆,爷爷干咳了两声,哼起了山歌,可是没哼两句他就住口了,因为他发现身边那个东西似乎也跟着哼了起来,曲不成调,带着一种空洞可怖的回响。爷爷更加害怕了,两腿开始发软。
  走着走着,爷爷猛然止住了脚步,他听见身体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酒也完全醒了,那股尿意也在瞬间收了回去。
  在前面不远处,在路中间,躺着一团白糊糊的东西。
  爷爷清楚地听见呼吸在喉间急促而艰难地滑动,他死死地盯着那团东西,盯了好久,它一动也不动。那是什么?肯定不是一块石头。
  半晌,爷爷拿起手电筒朝它照了过去。
  这一照不要紧,险些把爷爷的魂都吓没了,虽然手电筒的光很弱,但是爷爷一眼就看清楚了,前面躺着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衬衫上沾满了血,混着肮脏的泥水,浓黑的长发堆在一起,把她整张脸都遮住了。
  在这样深更半夜的山路上,尤其是在勾魂崖,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怎不让人惶恐?
  爷爷来不及分析她是人还是鬼,转身拔起腿就往回跑,这时,那个女人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里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穿透了爷爷的心脏,绊住了爷爷的脚。
  爷爷停在了她的身边,蹲了下去,鼓足了勇气,颤抖着撩开了那堆黑发,没有任何不可想象的恐怖,那张脸尽管很脏还沾着血迹,但仍掩饰不了其本身的姿色。
  爷爷松了一口气,把手放到她的鼻尖下试探了一下,她又发出了一声呻吟,这次的声音更轻,眉头微微动了动。爷爷什么也没想,把她背了起来。
  这一刻,爷爷突然不再害怕了,那困扰了他一天的不安也突然消失了。也许,所有的不安只是为了遇见这个女人,尽管她来历不明,尽管目前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人是鬼,但这一切对于爷爷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弱了,终于最后一丝光被黑暗彻底吞没。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树林深处轻轻咳嗽了一声,但立刻就闭上了嘴,似乎怕惊动了什么。
  月亮再没有从云层里探出来。夜的尽头,一个男人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5·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寻常的。
  爷爷刚从舅奶奶家里出来的时候,奶奶的眼皮就开始乱七八糟地跳着,跳得她心烦意乱。她起床点亮了煤油灯,撕了一小片红纸,沾了点口水贴在右眼皮上,谁知不仅没用,眼皮反倒变本加厉地跳得愈发厉害了,她懊恼地把纸片从眼皮上扯下来,想着左眼跳财,右眼跳祸的说法,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该不是要出什么事吧?
  她重新躺了下去,可是却怎样也睡不着,爷爷每次出去放电影,当天晚上都不会回来的,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现在,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让她不堪忍受的压抑袭上心头,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凝神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天地间,一片死寂。
  今晚这是怎么了?
  她把煤油灯吹灭,翻了个身,盖好了被子,闭上了眼睛。突然,她全身猛一收缩,蓦地睁开了眼睛,她强烈地感觉到此时就在这个房间里,多了一个她看不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以一种致命的速度。它停在床前,就停在奶奶头部的位置,奶奶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它沉重而浑浊的气息。奶奶全身都麻了,几乎丧失知觉,躺在那儿想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躺在一旁睡熟的大姑姑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陡然划破了寂静的夜,也把奶奶丢掉的魂儿给哭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她慌忙把大姑姑搂进怀里,在被窝里撩起上衣,把一只奶头塞进大姑姑嘴里,但是大姑姑不吃,用一双小手使劲地推着奶奶,仍是没命地哭,奶奶只得从床上起来,点亮煤油灯,抱着大姑姑在房间里踱步。
  那时候大姑姑还小,刚满周岁,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听奶奶说,大姑姑平时很乖的,基本上不怎么哭闹,奶奶看着大姑姑,发现大姑姑的样子很奇怪,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两只小手在空气中乱抓,哭得声嘶力竭。
  大姑姑把奶奶的心哭得又乱又痛,可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怎么都哄不好,一直哭到再也哭不出半点声音,大姑姑才睡着,身体还在时不时地抽搐着。
  奶奶突然想到刚开始在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东西,她猛颤了一下,难道……大姑姑也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所以才会哭得如此厉害?奶奶瞪大了眼睛,惊恐四顾,除了她抱着大姑姑映在墙上摇曳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奶奶不知道,就在大姑姑突然大哭的时候,正在勾魂崖的爷爷也发现那个女人。
  这个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显得更加漫长,煤油灯点了一夜,奶奶的心也悬了一夜,大姑姑睡着以后,奶奶的眼皮又开始狂跳,一直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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