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

大唐全兴三年，十一月，平城近郊。
    “报——三军将士已列队完毕！”小旗官大步行至中军帐前，向着帐内的青年将领抱拳行礼。牛皮缝制的厚实门帘半开半合，年轻的小旗官并不能看清中军帐内的情形，但在他稚嫩的脸上，依然掩盖不住的满是崇敬和热切。
    中军帐内，青年将领缓缓从案几后站起身来，拿起搁在桌案上的长剑，布满厚茧的手掌平稳地抚过剑身，低语着：“愿此一战，能安边境十年。”
    案几旁，一位面庞白净士子打扮的书生，躬身向青年将领一礼，道：“孟将军所向披靡，惟愿以此胜局定你我之约定。”
    青年将领轻哼一声，将长剑佩到腰间，看向书生的一双眼中平静无波，“我孟景行虽是武夫，也知一言九鼎，你自放心回京。”语毕，也不再看文士一眼，大步走出帐去。
    “这么多年了，孟兄你还是在介意我……”书生苦笑一声，摇摇头，还是随在孟景行身后，向点将台行去。
    孟景行独自站在点将台上，虎目扫向台下将士，内心感慨万分。相比半年前大军开拔时，全军人数已少了三成，现在还能站在台下的，也大多都带着伤，但，这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孟景行深吸一口气，大声喝到：“兄弟们！突厥的狼崽子们已经被大家赶回了西北草原，敌首金帐可汗已死于乱军之中！我和监军王大人已上表朝廷向兄弟们请赏！”
    “大唐万岁！陛下万岁！”台下顿时一片欢呼。
    孟景行抬手虚按，待众人安静下来，正准备宣布提拔几个副将，却看到台下一角突然混乱起来。孟景行皱了皱眉，仔细一看，角落里的混乱却是自己的亲兵营校官齐伍造成的。
    齐伍一路喝骂着：“闪开闪开！”不管不顾地冲到台上，跑到孟景行面前半跪一礼：“大人！小姐不见了！”孟景行看到一向沉稳的齐伍竟然不顾规矩扰乱队伍，正准备喝骂，闻言不由得一愣，再看到台下喘着粗气随着齐伍跑来，一脸焦急的孟府管事王伯，顿时沉下脸来，“回帐再说！”
    看到孟景行带着亲兵急匆匆走向后方中军大帐，台下将士一脸愕然。白面书生轻咳一声，一边的副将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台宣布解散。书生看着将士们有序散开，退向所属营帐，自己一张脸上却是一副思索的表情，“小姐？失踪？”
    “混帐！”中军帐中，见惯了战场腥风血雨，一向波澜不惊的孟景行，此时却是一脸的怒容。
    管事王伯和校官齐伍，二人一左一右跪在地上，不敢发一言。
    书生站在一边，似乎没有感受到帐内紧张的气氛，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孟将军，刚才听贵属所言，三小姐失踪已有一日，或许是昨日回营途中，在路上一时贪玩，走散了也不一定。”
    听得书生平静的语调，孟景行压下心中那些不好的联想，“齐伍，你带上半营，不，带上亲兵营全营，立即去四周搜索！”
    “是！大人！”齐伍赶紧领命下去。
    孟景行揉了揉眉心，“王伯，起来吧，这事不怪你。”王伯站起身来，“老爷，我去叫上从京城府中过来的下人们，一起去找吧。”孟景行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
    眼见王伯退出大帐，孟景行身子一晃，跌坐到榻上，一想到大局初定，周边的突厥残军尚未驱逐干净，偏偏年方四岁的小女儿却在此时不知所踪，就不由揪心。
    书生抿了抿唇，向着孟景行拱手一礼，悄然转身出帐。
    出了平城，往西十里开外，已然深秋的草原上已看不到多少绿色，惟有大泸河沿河一带，还连着有一大片树林。
    大泸河西岸便是依米尔山脉，将大草原与河中府一分为二，也将每年冬季的寒风朔雪，阻隔在河中府外，让大唐百姓不用像草原上的突厥百姓一般，为度过寒冬而常年战火纷纷。
    此时，依米尔山脉一座无名山峰的山脚下，一个小男孩正猫着腰，躲在半人高的荆棘丛里。
    不远处，一只肥硕的獭兔从洞穴里探出头来，机灵的小脑袋东张西望了一番，似乎没有发现危险，于是放心地来到旁边的草地扒拉着找食吃。
    男孩吞了口唾沫，双眼死死盯着獭兔，右手紧紧抓着一把弯刀。眼看着獭兔蹦蹦跳跳的，突然扑棱着掉进了一个土坑中。
    男孩原本弓着腰，此时却如离弦的箭般蹿了出去，眨眼间就扑到了土坑边，一把抓住獭兔的双耳，将它从陷坑中拎了出来。
    晃了晃手中还在徒劳挣扎的战利品，男孩开心的咧了咧嘴，可是转念想到要和昨晚捡回去的那个小丫头分享，一张小脸又垮了下来。
    孟曦是在一阵烤肉的香味中悠悠醒转过来的。这位孟府的三小姐，刚醒过来，就感觉到浑身无一处不痛，顿时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了，这块最大的给你吃。”男孩举着烤好的獭兔肉，蹲在旁边说。
    孟曦抽噎着，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洞口燃着一个火堆。火光映照下，一个男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手里拿着滋滋冒油的肉串，叫着：“喂，跟你说话呢，爱哭的小鬼……”
    “我不叫爱哭的小鬼！我，我叫小曦！”
    “哦——吃肉不？”
    “不要，我想喝水。”
    “……”
    男孩递了一个牛皮缝制的水囊给孟曦，孟曦接过来，咕噜咕噜灌了两口，被冷水激得完全清醒了过来。
    “哥哥……”孟曦犹豫了一下，看向男孩。
    “什么？”男孩一愣。
    “哥哥，你手里的肉好吃吗？”孟曦睁着无辜的大眼问道。
    “……”男孩把烤肉递了过去。
    “谢谢哥哥！”
    孟曦接过獭兔肉，完全忘记了平日在家时，陈妈对自己礼仪上的教导，豪无形象的大啃了起来。
    金乌西坠，平城缓缓关上了厚重的城门。城门外的长亭边，站着十来个劲装男子，身后或背负弓箭，或佩刀剑。长亭里，一个青衣书生和一个黑衣男子正语气激动的说着什么。
    “胡闹！”书生一拍亭里的石桌，怒气冲冲的对着黑衣男子说，“胁持孟景行的家眷？亏他想得出来！孟景行岂是会受小人胁迫之人！”
    黑衣男子淡淡道：“我只负责做事，该怎么做，你和他商量去。”
    “胁持就胁持吧，还把人弄丢了……”书生苦笑。
    “这是我的人犯的错，我自会处理。”黑衣男子依然是不带一点感情的语气。
    “必须得处理好啊，好不容易谈好的约定……”书生望着不远处黑压压的平城城墙，心里也如城门般沉重起来。
    “你是说，你在回家的路上被坏人捉去，然后半路偷跑出来，结果摔了一跤，然后就晕过去了？”男孩试图从孟曦颠三倒四的话语里抓到重点。
    孟曦点点头，“差不多吧……可是，为什么我醒来是在这里呢？”
    为什么？因为我在河边上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于是就捡回来了啊！当时怎么没想到你那么能吃！我可是好些天没吃到肉了……男孩在心里默默的呐喊。
    “哥哥，是你救了我对吧？你能送我回家么？”孟曦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副期待的表情。
    “回家？”男孩迟疑着，“我不知道外面的路。”
    “为什么呀？”
    “我不记得了，”男孩皱着眉头，稚气的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严肃，“我好像忘记了些什么，有时候觉得我一直都在这里，可是又好像知道外面的一些事。”
    “噢！”孟曦恍然，“我知道了。”
    “什么？”男孩更迷茫了。
    “你这叫失忆。”孟曦振振有词，“娘亲跟我说过的。”
    “失忆？”男孩瞪大了眼睛。
    “嗯！”孟曦得意的重重点了下头，“就是失忆，娘亲的话不会错的，她可是看过很多很多话本小说的。”
    “……”
    “哥哥，别难过，你给我吃好吃的烤肉，我也送个东西给你。”
    “不——”男孩话还没送完，孟曦已经把左手食指上的一个玉扳指取了下来，不由分说塞到了男孩的手里。
    男孩看着孟曦小脸上期待的表情，不好意思再拒绝，便把玉扳指收到了怀里，然后拿起弯刀，削起了木头。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嗯。”
    “爹爹肯定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求爹爹把你也带回去好不好？”
    “……”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噢，对了你说你忘记了。”孟曦有点惋惜，半晌，又开心起来，“要不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
    男孩停下手里的工作，愣愣地看着孟曦，不知道这个女孩怎么可以源源不断地说这么多话。
    “我叫小曦，要不，你就叫小晨好啦！”
    “……”
    夜深了，吃饱喝足了的孟曦，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在草堆上睡着了，圆圆的小脸上在睡梦中都带着笑，倒是一点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
    男孩坐在火堆边，放下了又一支削好的箭杆，拿了根树枝拨弄着柴火，思考着“失忆”的问题，想了半天没能想明白，也靠在一边睡着了。
    没过多久，山洞里走进一个黑衣人。男孩傍晚时点的火堆已经快要熄灭，黑衣人行走间带起一阵风，吹的火光乱跳，照的山壁忽明忽暗。
    “咦，怎么多出来一个？”书生跟在黑衣人身后，看到孟曦，先是放下心来，然后才注意到旁边的男孩。
    “带走就是。”黑衣人沉声道。
    “也行——把附近弄得热闹点，好让那些亲兵营的人早点‘发现’这里。”
    “好。”黑衣人伸出左手，并指在男孩后颈下方迅速点了两下，一把将男孩抄起来，扛在肩上，走了出去。
    书生蹲下身查看了下男孩放在身边的物件，一把小弓，一把弯刀，还有几支用木头削成的短箭。
    “嗯——突厥人什么时候有给孩子穿汉人衣服的习惯了？”
    书生疑惑着，把男孩留下的东西一件件拾起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