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且贵

83 春风秋月


此一言出,暮青晚脸色不甚喜,黄文略显尴尬,便不久留,拜别离去。暮青晚不便起身,我便代为相送。出到内院我赶紧留住黄文,转到角落,悄声道:"明日自当入宫请安,还请公公代为回复。"
    黄文抬眼上下看我,颇有心思,良久得来下一句,幸好虽不入耳,却并无嘲讽之意:"付大人确信做得了主?莫要出了岔子,便连一时半刻也不得了。"
    我笑道:"本无大碍,我若倔了,他总要听我一回。公公信我便是!"
    黄文微吐口气,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明朝相候便是。"
    转回屋中,暮青晚已侧起了身,看着南窗秋色。我坐到他身侧,见他单薄,赶紧取了长衫披上。他握了我的手,我只觉他脸色温柔,可惜手心冰冷,找不着丝毫愉悦之色。
    "你说黄文所言几分真几分假?"
    他皱了皱眉,答我道:"可算泰半不假吧。他借着父皇旨意来的,又似偏向我,我自也不能漏了风声。也便看我以后情势了。我若翻得过身,他便再助把力,翻不过来,他便踩最后一脚也就是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冷笑道:"也算有些胆识的,可惜竟先试探我来。倒不想,这般容易的么?那还有什么瞧头!"
    他抬眼看我深思,便轻轻拽我入怀,柔柔摸我发髻,叹道:"你从前那般懒的,现下倒似惯了早起。也好吧,明朝入宫便不算太苦了。且捱过这段时日,我总要你爱如何便如何,春风秋月也得随着你来才行。"
    "先刻倒是白白愁了,我这一言一行都被你算计着呢!"我嗔他一句,却不当真,只压到他身上,伸个大大的懒腰,哈哈笑道:"春风秋月我哪管得着,只怕到那时便要见你一面,也都难了,只能是日日夜夜惦在心中了。"
    他终于有些微喜悦之色入眼,只当我又故意让他开心,温温回道:"真到那时,我轻轻松松又无忧无虑的,自是日日夜夜陪在你身侧。你要见我,转个身也便是了,说得这般苦作甚?"
    午时过不多刻,往生谒见,我便自行告退。暮青晚并不尽信我,我留了也是徒增尴尬,倒不如自己走开的好。
    这一来便到了晚间,他匆匆出来同我一道用餐,稍息片刻便又离去了。我想他当真是不得空了,又想明日便要入宫,干脆早早歇了。
    但显然并不能如自己所想那般镇定,惴惴不安睡到半夜,突然一脚踏空,猛地惊醒过来。醒过来时尚在午夜,头脑不及清醒,便感觉到胸中烦闷,心脏砰砰直跳。我休息了一会,缓过神来,然而再翻身便不能入睡,竟似难得的失眠。
    我只好起身点灯。
    不一刻听见萍儿在外头低声唤我道:"先生?"
    我赶紧道:"没事儿,你自己好生歇着。"
    萍儿既走,我便到窗口眺一眼他的屋子,只有微弱夜灯,当是睡着了。我安了些心,闲来无事,便从床头取了司徒盛赠我的典籍来。自我收到此书,还不及细看,但想明日难免有些凶险,再不看,难说,也就再不得看了。
    我将书页对着灯火烘了片刻,果真便显出字迹来,头一页只得两字,‘倾鉴’,我愣了小会,纸页上的暖气渐去,‘倾鉴’二字便又不可见了。我心知是司徒盛所著外史,不敢怠慢,便一页页向后烘热翻看。
    司徒盛素有文采,这一部《倾鉴》更是心血之作,每一字都可见其中斟酌。我翻了十数页,只觉内容精致,与我印象中的正史略微有异,但因着政治利益分析丝丝入理,反让我觉着更真实些。
    前头所述,多是开国时的旧事,我一时也没空细读,倒是突然想起司徒盛临别交待,赶紧按着年月翻跳着一路找过去。不曾想那一桩旧事果真有载,也果真与正史大为不同。
    我对着灯光一句一句地念去,只是每念一句,心中便增寒冷十分。那一页纸冷了又热,冷了再热,我方才勉强看完。一刻间,只觉手心积出密密的冷汗来,竟生不出勇气再往下翻去。
    我呆坐了片刻,心中一时好似空空洞洞,一时又好似百感交集,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状。
    原先不过意欲打发长夜,待到此刻却是真的再不能睡了。静坐不知多久,秋季的寒凉从皮肤一直渗透到心底。我不想信的,却又不能不信。
    繁星渐去,便是光晕中也是那人的脸孔,那样的温和秀丽,让我不自觉便伸手探去,下一刻又被烫得缩了回来,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得痴了,竟如飞蛾扑火般烫了手指。
    我说不清对与错,只因连思考都十分困难。烦恼到最后,心中忍不住便怨起司徒盛来,再一想,却同他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该接下这本《倾鉴》,又或者永世不将它翻开,只将它转手出去也就好了。
    待想到此处,心中却又是一凛,一时生出恶念诸多,揭开灯罩,便将那一页凑了过去。眼见那一页离火光太近,重又烤的显出字迹来,我手中不由一抖,惊吓间不及想,用力鼓出一口气便将那火苗吹得熄了。
    我舒了口气,小心将那外史护在怀里,只不知该怎样处理才好。
    熄了灯,只剩星光羸弱。我躲在黑暗之中,静静望着他的处所。倘若现下还是我来此异世的第一日,第一月,或者哪怕是第一年,也许我都还能追随理智,但到此刻,已经晚了,当真是太晚了。
    我心中正自烦忧,对面的窗口忽然一亮,下一刻便透出个人影来。我不自觉又往暗处避了避,然后便见对面的窗子半开,那人直直往我这厢看来。
    我不知他可曾看见我了,但觉得他一动不动,只有长发和宽袍被夜风拂得透出点生气来。
    他在窗前一坐半宿,我也在暗中躲了半宿。他既不肯过屋来望我,我也不愿让他瞧见。情浓意在,却是控制不住的矛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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