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仍搞不清楚师娘嘴边衔着的那一抹笑是什么意味的时候,就已然觉得衣领被人那么一提,身子不由自主的悬空摇摆……
师娘一手拎起一个,嗖的一声,就把我和凌霄扔了出去。
师娘果然好手力。
竹林繁茂,竹叶萧萧在眼前不停变换。再下一个片刻,风呼啦啦吹拂在脸上,声音犹如松涛。
柏树长得挺拔好看,我收不住脚,差点儿一头撞死在树干上。
凌霄眼疾手快搂住了我,在我还晕头转向的片刻,迅速腾起一片厚实的云层来。
师娘的那一甩,去势凌厉,我揉揉眼,见到师娘和九师兄在眼前迅速缩小成一个光点,显然离得很是遥远了。
我挺直得如同干尸一般,趴在凌霄身上听着萧瑟沉谧的风声,凌霄双脚在树林间疾驰,时不时凌空一圈,似还收不住那徐徐向西的势头。
但他双手夹着我,仍旧不失稳当,我往他那边悄悄瞟了一眼,望着他浓密的睫毛下盛着浅浅的阴影,不由自主看呆了去。
我止不住在心底啧啧惊叹,这小子,果真继承了他爹娘的好样貌,出落得越发楚楚了。这双臂的气力看起来,亦不小了吧。曾几何时,他还是我接生出来的小肉团……
在我浮想联翩之际,凌霄朝我挤眉弄眼,忽而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十四,师娘说让我们去凡间游一游,你意下如何?”
我本就是游玩的一把好手,又在山上拘禁得久了,老早便想出外散心,这回又怎禁得住他这般挑拨?自然应声附和了他。
凌霄使云弄雾的功夫学得很是到家,才两盏茶的时间,便见到不远处有炊烟袅袅,一副小桥流水人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凌霄顺势拨了云头一角,在凡间一处静谧的地方化出来一个屏障,悠然落了脚。
我甚利落化了身裙装。
彼时凌霄刚好收了祥云,堪堪往我这边一瞄,耳根子唰的红了红。
他的脸掩映在万家灯火里,眸子在我面上遗留片刻,端得甚是璀璨。
他盯着我,巴巴望了望天上的星子,脖子与耳根烧得一路通红。半晌,方与我道,“小妞,许久没看见你作女子打扮了。”
我眼风向旁边探了探,良久方长叹一口气,道,“白日里那件稠衣被那火麒麟咬成了碎布条,方才在云头上,我忽而福至心灵,想起许久前在古书上翻得的一个术法。”
“凌霄,这身新裙子好看么?”我双手拎着裙角在凌霄面前转了圈,裙子玎玲,衣摆珠玉环翠的,闹心得很,复摊手无奈叹道,“那研究出这术法的先人,当真艳俗得紧。”
我扯扯裙角,“你瞧瞧这儿,这式样也设计得太繁复了。”又扯扯衣领,“这领口,开得这么低……”
凌霄随手抹了处鼻血,又胡乱的擦在身上。
我抬眼向四周望了望,不远处的护城河流光溢彩,上头似乎还飘着几艘画舫。亭台楼阁,花影珊珊,霎是可爱。
素闻有“唧唧复唧唧”的诗文,里头是这样说的,“东市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此回我们落脚的地儿便是西市。今晚恰逢有夜市,一眼望过去,衣香髻影,人流品复。
城里的商户多,夜里便常常会举办有这样品流复杂的夜市,恰逢天气炎炎,众人招呼着三五好友,沿着护城河堤游走,一边赏着周边的夜景,一边吟诗作曲,假装着附庸风雅一回,也很是得趣。
此回我与凌霄师兄弟俩个,便担着这份得趣,也在这花柳复苏的河堤旁走上一走。
夹道两旁的商户络绎不绝。有卖蒸糕的,玫瑰千层酥卖相精巧,薄荷马蹄糕又可口爽脆,有大声叫卖的“西门庆烧饼”,显然是与隔江对岸的“武大郎烧饼店”打对台。
我与凌霄还为了谁家的烧饼好吃而争执不休,索性一人买了一家,互相交换着吃。
我吃得一嘴油酥,又畅快的喝了一大碗酸梅汤,忽而觉着人生如此足矣,已然十分圆满,砸砸嘴,与凌霄道,“若是能再吃上冰镇的西瓜,夫复何求?”
凌霄正帮我给心水的面人付账,修长的双手一手拿着一个面人,付完款仍没忘记瞥我一眼,揶揄道,“十四,师兄并不知道,原来你是一名吃货。”
差点没被我给扔进水里头去。
而后我们两并排坐在水榭旁纳凉,水榭旁还有朵朵喷薄的白莲花,亭亭净植。荷叶翩芊,随风四处摇晃,全然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凌霄在水台边拣了处干净位置,双手摊开,利落滚下来几颗香喷喷金黄松脆的炒栗子。他便坐在一旁,十分体贴的帮我剥栗子,把栗子皮剥得干干净净,然后才把整颗又肥大又饱满的栗子递过来。
我心满意足得很,一边思量着,想当年我含辛茹苦把他养大,见今他也晓得孝顺人了,当真是名懂事理的孩子。每思及此,我便是欣慰得很。
凌霄哪里晓得我的心思,只递过来一颗栗子,道,“张嘴。”我便张开嘴,整颗吞下。
又递过来一颗,我一吞,吞得急了,不小心把他的手指含住了。
他全身顿了顿,栗子洒了一地。
我剔牙,向他眨眼睛,“这是一颗……凌霄味的栗子。”
凌霄愣了愣,复抵着下巴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方才上茅厕好似忘了洗手。”
我已然忙不迭的在找茶水漱口,又边四处求救般道,“呜哇,脏死了,脏死了啦……”
凌霄忍俊不禁,在一旁偷笑不止。
我瞥他一眼,不留意扫到自己在河畔的倒影……整个人虎躯一震,躲在凌霄身子下哭诉着,“怎么这裙子领开得这么低,还V字领口呢……这儿,这儿竟然是镂空的……这是什么花边啊……”
一路是捶胸又顿足。
凌霄瞄了我一眼,把我捶胸的拳头握住了,喃喃自语,“别捶了,本来就不高……免得捶扁了,就更不好看了。”
我一时语塞,只得拿眼睛瞪他,往死里瞪,讪讪蹦出来几个字,“你不也是……平的?”
凌霄忍俊不禁,“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当然不一般了。”
“怎么不一般了?”我不示弱,忽而扯开几颗纽扣,偷偷向他展示着,“你瞧,见今我也是一名男子的外貌……如你所见的一平如洗。”
凌霄胡乱的抹了抹鼻血,久久不置一词。半晌,才怔怔问我,“要不,我们回去了?”末了,才说,“出来那么久,师父也该担心了。”
我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好不容易出山一回,我还没尽兴呢!”
最后是凌霄想出了另一个术法,把我那身十分香艳的裙装,硬生生换成了男装。
我在柳树下顾影自怜,忽而生出了吟诗的冲动,咬着手指头,托着腮,“今晚这般的场景,似在哪处见过似的……这般的圆月,这般的河堤,似乎应当有流光飞舞的花灯更加应景,似乎应该有一坛上好的陈酿,似乎……还应该有一双狡黠的眼睛,笑起来,整片整片都如彩霞满天……”
凌霄就坐在我的身边,但显然那人并不是他。
记忆里似乎有着似曾相识的场景,有人在护城河堤旁陪着一同赏花赏月赏风景,看天看地看星星,谈论诗词歌赋,谈论人生哲学。= =
我绞尽脑汁的想着,在快要想起来的当口,脑袋一片放空,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举头望天,依傍着荷叶,淡淡道,“七七,其实在我心底有一处隐蔽的想法,总想要和谁一起,看看星星,看看烟火,似乎我曾经和谁一起看过,但我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又自嘲的笑笑,搂着他的肩膀,甚平和道,“也许当真有人陪着我看过星星的,也许从前有过,但我不再记得了,便等于没有。”我望着他,眼睛笑成一条桥,“喏,七七,你是三百年来,第一个在岸边陪我看星星的人呢。”
凌霄就那般静静的看着我,不答话。
也从没有过如此静谧的时刻。
远方的画舫幽幽的飘过来,画舫两旁绘制好看的图腾,里头暗香浮动,人比花香。
有人在暗地里说,“唔,在那画舫上乘着的,是今年的花魁,小娘子长得甚是妩媚动人,温存得体,是谁都想一亲芳泽。”
我本就喜欢欣赏俊俏模样的人,听到此处就坐不住了,悄悄捅了捅凌霄,朝他挤眉弄眼,“美人呢,花魁呢,不晓得长啥样子,要不,我们混上去瞧瞧?”
凌霄本是阖着眼,睁开眼望了望我,又懒懒闭上眼,“不去。”
我趴过去,问他,“为啥呢?”
“懒得去。”凌霄微阖着眼,双目纤长,眉目顾盼之间,倒生出一些寻常公子的富贵气态来。
我摇摇他的双手,嘀咕着,“我们就偷偷溜上去瞧瞧好了,我好奇啊,我想看嘛,心里痒痒的,一直挠啊挠的,七七,七七师兄……”
凌霄被我烦得没法子,咬牙切齿说出三个字,“……没甚兴趣。”
“为啥呢,为啥呢……”我像苍蝇般在他身旁飞来飞去,折腾个没完。
他拽我一把,我差点一屁股坐下去,只见到他一脸认真,眼睛在星河下端得璀璨夺目,夺人心魄。
他看着我,忒平静道,“呃,我只要见到小妞一个美人就够了。”
这搞死的小儿,打趣我这老人家,倒是面不红心不跳,可怜我一名三百来岁的老婆子,居然被乳臭未干的小儿取笑了去,我的脸霎时烧得通红,一抬腿,直接把他踹下去了,还不忘拍拍手,甚义愤填膺道,“谁让你打趣我的?灵鹫山上大名鼎鼎的小十四,可是好欺负的?哼哼。”
凌霄落水的时候引起不大不小的动静,伴随着些许水花,咕噜咕噜几声,渐渐消寂了下去。夏日炎炎,即便有人不小心落水,大抵也只会以为是下河凉凉手,更何况我们所在的水榭甚为偏僻,更加的乏人问津。
彼时我以为不过同他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在河底遨游一通,嬉戏完了,自然会浮浅上来,而在岸上的我,顶多替他使个烘干衣物的术,打个哈哈便过去了。
我本以为凌霄是个术法高超的家伙,那些刁钻无比的术法也没能难倒他,我却确确实实没有想到,凌霄他,竟然不识水性,又倔强至此,连挣扎也不愿,便老老实实沉入水里。
我一直等他浮起来朝我泼出来水花,嬉笑着与我道,“傻小妞,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
我自水花溅起至蔼蔼沉静,在河堤边凝视了许久,仍未见到凌霄的身影,方觉着这事态忒严重了。
我自河堤一路慢慢游走,想着自己也落水下去河里探探,又怕凌霄起来后寻不到我,这么一阵踟蹰,倒在河堤旁听见一些似是而非的八卦。
想来这城里的百姓生活富裕,闲来无事便喜欢背地里嚼舌根,今晚上河上飘荡着的诗情画意的画舫,更是盛载了许多源远流长的话头。
我在山上修得些聪敏的耳力,那些人聊的话就一字不落的入了我的耳。
有的说,“今晚登船的是城中让人一掷千金的当红花魁,这船上坐着的非富即贵,要我说,肯定是哪儿来的官绅,才肯花费如此银子。”
另一个立刻反驳道,“哎呀,方兄有所不知……”又压低声音切切道,“这船上坐着的,便是当今皇上的胞弟,贤王爷。”
“贤王爷?”那方兄语调转了好几个调,百转千回,引得我一时驻足,频频注目,倒是不知这贤王爷究竟有何稀奇,再细细一想,不就是凌霄他那不成器的爹的亲戚嘛。
但就因着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我思量了片刻,便倚在一旁,默默听了。
另一个人略略沉吟,思索良久,“沈兄说的可是那不爱女儿娇只爱男儿俏,府中养了一堆娈童的那位……贤王爷?”
“这城中难不成还有另一位贤王爷么?”
“那今日又怎的带了花魁如此游河?”
“只不过掩人耳目,给人一些流连花丛的假象罢了……”
“啧啧,可惜那位花魁长得如花似玉,要是给了我,有多好。哈哈哈哈。”
“沈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将他们两个人的八卦听完后,我也不由得唏嘘了片刻,委实无奈。又辗转走了两步,努力睁开眼睛在这华光潋滟的河水上辨识出哪艘是那声名远播的贤王爷的画舫,方听见河对岸传来些不同寻常的喧哗。
静谧的河堤旁,有稀稀疏疏的声音遥遥传过来,画舫静静的移动了分毫,有桨从上面探出,身影斑驳的时候,似是听见有人在说,“水里有人,水里有人!”一阵喧嚣过后,像是在对谁说,“禀报王爷,自河里捞上来一位少年。”
我自然凝神听着,一句话也不敢落下。
那人一副吃惊的口吻,惶惶道,“回王爷的话,是一位美得不得了的少年。”
我心里咯噔一响,坏事了,要坏事了。那打捞起来的翩翩美男子,莫不是凌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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