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

40 今生24


赵秀林坐在起坐间里,也不开灯,只是点着一盏油灯,看着那明亮不定的火光兀自摇曳着,一张苍白的脸上,因着昏黄的光而染上了奇异的蜡黄,呆滞的影子被拉长了,如同什么猛兽一般扑在了墙上,看上去毛茸茸的,又透着份警觉。
    “娘,还不睡啊。”高慕谦走进房间就看见这么一副情景,心里不由一惊——从什么时候起,赵秀林养成了在灯前枯坐的习惯?从前那个抱着自己笑得欢喜的女人,正在一步步离开她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一缕透着死气的灵魂。
    赵秀林听见了声响,缓缓转过头去,见高慕谦站在她的面前,神色里带着疏远,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眼眸里恢复了些往日的生气,“你不还没回来嘛,我怎的放心去睡。”说完,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了个玻璃罐子,放到了桌前打开了,“呶,可别以为只有那狐狸精那儿才有吃食。”
    高慕谦嬉笑着在赵秀林面前坐下了,那一罐子的冰糖核桃仁还是满满的,在油灯的光亮下闪烁着隐约的光芒,很是诱人,“嗐,我也刚巧肚子饿了,看来还是自己个儿的娘最了解自己。”说着,他伸手抓了几个核桃仁,扔进嘴里嚼着。赵秀林被他这一句话哄得舒心了不少,斜睨了他一眼,“你也就这时候知道你娘我的好来,”说着,提起一旁的捂着的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那,喝些水,可别噎着了。”
    “嗳。”高慕谦应了一声,喝了口茶。
    “娘老啦,经不起每天每夜都这么等着你。”赵秀林看着高慕谦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由喟叹道。“那您就别等了,早些歇着不好吗?”高慕谦心里知道赵秀林想要说什么,但还是佯装不知的模样,由着赵秀林如同以往那样一次次的旁敲侧击。但显然赵秀林也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油滑的主儿,不再同他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娘是不等了,娘要给你娶个媳妇儿,让她来等。”
    “呵,娘,您该不会是去大房那儿吃了回喜酒就眼红了吧?”高慕谦先是一怔,旋即调侃着说。
    赵秀林闻言抬起头看着他,神色严肃,让高慕谦不由得也慢慢收敛起了笑容,“娘,”高慕谦正色道,“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忙着做生意,哪有的时间来想这些,不如再等几年,等你儿子我混出个样儿来了,到时候不用你找,自会有大把的姑娘小姐想要嫁给我呢。”
    “是吗?”赵秀林冷冷瞧了他一眼,“你保证到时候不会是你带着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来和我说要我接受她?”
    “娘您在说什么?什么身份不明的女人?”高慕谦察觉到了赵秀林的怒意,不免又联想到方才高慕珍口中说的“白姐姐”,不由明白了几分。想来是有人将自己那日同白宝雯一道离开的事情告诉了赵秀林,才会惹出今夜这一场来。体会到了赵秀林此举的目的,高慕谦不由沉下了脸来,连那一瓶冰糖核桃仁都显得阴谋重重。
    “还不是那个白宝雯,勾搭了大房的,又来勾搭你。”赵秀林因着大家伙儿都睡了,碍于面子不敢说得太响,但语气里的不满还是明显的,只见她瞪大了眼睛,映出高慕谦自若的模样,倒是衬得她无理取闹了,忙收敛了心神,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别人说什么我也不管,只是你要清楚,这姓白的小姐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
    “您倒是知晓地清楚。”高慕谦哼了一声,揶揄道。
    “我自然是清楚的,”赵秀林理直气壮,“那一日你来得晚,没有听到我也不怪你,今日我将话说明白了,你若再要去招惹她,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儿子。”赵秀林说完,瞪了高慕谦一眼,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暗自掂量着他会照自己所言去做的可能,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其实说起来,你还有个姑奶奶,比你外公小了二十多岁,因着你外公的爹爹死得早,都是你外公在照顾着这个姑奶奶。我们赵家也是个书香门第,照理说教出来的女儿家都是顶守规矩的,怎知你这姑奶奶竟是个例外的,为着钱连身份都不要了。硬是要嫁给一个半老的商人做妾,你外公怎么劝都没有用,后来登了报同你姑奶奶算了断了关系,自此再也没有往来。”
    “既便如此,亲戚间还是时不时能听到这姑奶奶的消息,说是到了上海,说是死了男人,说是行为很不检点,还说收了几个女孩儿做干女儿,净干些勾人的勾当。”赵秀林皱了皱鼻子,露出鄙夷的神色,又望了眼高慕谦,“你可知着白宝雯是谁?她就是你姑奶奶收的第四个女孩儿,好好的姑娘家不懂自爱,竟堕落到这般田地。”
    高慕谦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过来,若是在那一日之前,听到这样的事情,他兴许还会思量几分,可如今白宝雯早就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倒是欣赏起她的坦然来,加之明白她的选择多半是由于无可奈何,心中更是涌起了一些同情,“您就知道她是自甘堕落的?兴许人家是没有办法呢?就这样将一个人钉死了,您难道不觉得自己太片面了?”
    “甭和我说什么片面不片面,这些新潮的词儿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要是和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一起,你别指望你老子能给你一分钱!”赵秀林看到高慕谦义愤填膺的神色,心知自己方才的那番话对他毫无影响,说不定还起了反作用——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让他去跟着洋人学什么西学,为了面子,可到头来竟是苦了自己,倒不如像高慕生那般唯唯诺诺的,反而好把握。赵秀林这么一想,脑海里又浮现出曹七宝那一副得意的嘴脸,心中更是不忿,言语间透着一股狠厉。
    许是太过激动了些,那油灯的火摇曳了起来,晃在高慕谦和赵秀林面前,竟是有些眼花了,赵秀林赶忙将视线移开,却惊见高慕谦低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那紧抿的嘴唇很是无情,令她的心同这火苗一道晃动着,怎么都不安稳。
    有些怯怯地看着高慕谦,赵秀林倒恨不能立刻抓住了他,将他捆在自己的手边才算放心。可转念一想,又怕捆得太紧了,反而让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这是她的儿子,她的骨血,是她余生唯一的依靠,若他走了,那么自己该要怎么办?赵秀林只觉得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在那个高家大宅里,下了学回来的高慕谦一脸不屑地看着她,问,“我说得您能懂么?”
    不懂,不懂,她全都不懂,她所要的不过是个平静的家,如果没有了丈夫,那么至少要一个孝顺的儿子,从前她以为高慕谦的不屑是他的与众不同,是他必将大有作为,让自己面上有光,可现在她才发现,这一切都在那时候显现出来了——她是注定管不住这个儿子的。
    果不其然,高慕谦沉默了半晌之后冷笑着开口,“娘,就爹这样过着日子,您能指望他还能给我留多少钱?不给我留下一屁股债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你……”赵秀林心里所有准备好的教导与劝说都在他这一句话后被尽数打碎。她有些陌生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即便在黑夜里,她依旧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朝气,而自己身上腐朽的味道,也愈来愈浓重了。她不禁有些自愧地往后缩了缩。
    “娘,您也莫要担心,如今我只是同白小姐多出去了几趟罢了,即便我有意,可人家怎么想的还是未知,”高慕谦看着赵秀林的模样,只觉她顿时苍老了,不由将语气放轻放柔了些,宽慰道,“况且您说的那些事儿白小姐早就已经告诉我了,我也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现在时代不同了,没有认真的会介意这些,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她,我愿意和她过一辈子。您不是一直都看不惯大房那儿唯唯诺诺的样子么?怎的自己个儿倒学起大伯母了?”
    “我也是为你好……”
    “娘。”不等赵秀林说完,高慕谦就打断道,“我也不小了,谁好谁坏我能分得清,您啊,还是安心在家里呆着。总之我保证,以后不管爹怎么样,我总会照顾好您的,您呀就甭去管那么多了。”说完,他也不待赵秀林再说什么,兀自站起了身,“时候也不早了,娘您还是早些休息了吧。我也去睡了。”
    赵秀林坐在桌前,只听到脚步声里自己愈来愈远,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依旧是蜡黄的脸,依旧是摇曳的灯,依旧是如同野兽一般伺机而动的影子,只是那野兽累了,老了,终究成了摆设。她甚至可以听见退场的锣鼓声,“哐啋哐啋”地响个不停,像是无声的催促。
    不,她不会走,她即便老了,也不会走。那个女人,哪有资格做自己的儿媳妇,哪里配得上她的儿子?
    白翠屏今日难得出一趟门,因着司机阿发送嫦喜去酒会了,因而自己索性包了辆黄包车。叶世钧来的电报上说得清楚,不日之后,等到香港那里的一切安排妥当,就请她和嫦喜一道去玩一段日子。其实说是请她,也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白翠屏得意地一笑,说起来,她终究是用嫦喜将这个男人拉牢了,兴许叶世钧会想要娶了嫦喜也不一定,虽然这样自己会少了个得力助手,可是这上海滩上想要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的女孩儿随处可见,嫁了个嫦喜,她还可以再栽培一个,而叶世钧却是不可多得。
    正这么思量着,白翠屏的目光投向了马路上的行人,不由得,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成了冰,又被无形的锤子轻轻一敲,登时碎成了粉末,化作了水,晴好的太阳一晒,再也找不到存在过的痕迹。
    “停车。”白翠屏冷冷开口,车夫立即停下了脚步,她付了车钱,旋即下了车,站在马路这边望着对面的那一对正说着什么的年轻人,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拎着皮包的手紧紧拽着带子,关节竟是泛出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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