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

43 今生27


早上的弄堂,伴随着小贩的叫卖声和邮递员自行车上的车铃声,高慕谦出了家门,一路往湘寿的住处走去。昨晚莫名其妙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照理说湘寿的个性是不会主动要他去找她的,若真的是提出这样的要求了的话,只怕是有什么要紧得不得了的事情了。因而高慕谦并没有耽搁太久,约摸七八点钟的光景就起来了,收拾停当之后出了门。
    虽然已经九月,但是在秋老虎的肆虐下,上海的天气还是热得很。那些过早收起了夏装的人穿着厚的衣裳,额角冒着晶晶亮的汗,整个人像是蒸笼里的白面馒头,在放到冷的盘子里的时候,升起一片的水汽。
    高慕谦脱了西装挽在手上,叩响了那扇黑漆木门,没过多久就听见娘姨阿巧一面用宁波话喊着“来贼来贼”地过来开门。“阿巧,来什么贼啊,不晓得的听到了,都要挂电话给巡捕房了。”高慕谦打趣着走进屋子里。阿巧见惯了高慕谦,也早就习惯了他是不是的打趣,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大少爷不要瞎说。”就去倒茶了。
    起坐间里,湘寿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衫走了过来,这鲜艳的颜色是的她看上去脸色蜡黄,大大的眼袋挂在一双丹凤眼下头,站在阴影里,竟是有些骇人。高慕谦收敛了一些笑容,道,“你怎么了,没休息好么?眼袋要像是两只热水袋了,好重噢。”
    “嗳,你还要说。”湘寿叹了一口气,“我最近是烦死了,怎么睡得着哟。”
    “怎么了?”阿巧送上了茶点就离开了,屋子里又剩下了高慕谦和湘寿两个人,阴凉的房间里,高慕谦竟觉得有些冷了,赶紧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却发现是冰镇的酸梅汤,一口凉意滋溜溜从喉咙钻进了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湘寿兀自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叹着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高慕谦的表情一般。“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她终于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三分哀怨、七分自责,“我梦到了嫦喜。”
    高慕谦的脸上的表情顿了一顿,旋即就恢复了原样,嘴角的笑意还有些刻意的疏离。这个名字对于他而言是个太遥远的故事了。可是明明觉得已经不太记得了,却还是能看见那个女孩子倔强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哦,是么?”高慕谦的语气很是无所谓。
    “嗳,”湘寿点了点头,“我梦到她和我说,她过的很好,很谢谢那时候我给她送去的羊毛毯子。”
    “这不是很好吗?”高慕谦轻轻哼了一声。
    “不好,”湘寿皱起了眉头,“直到梦到了嫦喜,我才想到了一桩事情,”说着,她凑高慕谦更近了一些,整个人伏了下来,一双眼睛里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那个听壁脚的听了去似的,顿了一顿,道,“从前我望着白小姐觉得眼熟,这会儿我才想起来她是谁了。”
    “谁?”高慕谦对于湘寿这样卖关子的腔调有些不耐,心里头又下意识地有些排斥这个答案,皱着眉头问。
    “是嫦喜。”湘寿一副掌握了全部秘密的样子,道,“你想啊,嫦喜离了高家,可是后来谁也没发现她的尸首不是,指不定她捱过了那个冬天,活着呢。况且你娘也说了,白翠屏就是欢喜收拢一些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教她们,然后让她们出去为自己讨好处。难保啊,这个白小姐不是嫦喜。”
    听着湘寿的声音在耳边,高慕谦却觉得似乎是在天边一般。他此刻想的是在酒楼里白宝雯对自己说的话,她说自己是在一户人家里做丫鬟的,后来被扔了出去,又差点要被卖到窑子里去,后来逃了出来,遇到了白翠屏,就认了干亲。只是她从来没有说那户人家姓什么,又是在哪里的。原本高慕谦也未曾想这么多,但是今朝湘寿这么一说,他仿佛可以看到嫦喜和白宝雯两个人慢慢靠近,又成了一个人的情景。
    “轰”的一声,高慕谦只觉得所有的感官都成了虚设,唯一可以用的就是眼睛,看着那两个人靠拢,又分开,又靠拢,循环往复,怎么都不会停了的。
    湘寿看着高慕谦这副模样,心里头不免有些得意,可得意归得意,担心还是不能避免的。当日赵秀林来找她,让自己同她一道来演这么一出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可是后来还是答应了,不仅仅是赵秀林那一句“认了她”的承诺,更是想要将高慕谦从白宝雯那个迷魂阵里拉出来。从前那个会看着自己笑得开心的高慕谦,现在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留给了白宝雯。她家里那些装了冰糖核桃仁的玻璃瓶子一个接着一个放在了五斗橱上,日复一日,蒙着灰尘,就像是坐在屋子里的她一样。
    高正白不怎么来了,湘寿不在乎。
    高慕谦不怎么来了,湘寿开始慌张了。
    她生命里统共遇到过这样两个男人,一个照顾了她的身体,一个照顾了她的灵魂,没有了身体,她至少还有灵魂,可是如若灵魂都没有了,那么她同赵秀林有什么区别,甚至,她会比赵秀林还要糟糕。
    这样的念头一起,就决定了此刻这一幕的发生。
    湘寿抿了抿嘴,伸手抚上高慕谦的手背,安慰一般地开口,“谦哥儿,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告诉你,又要怎么告诉你。这一片苦心,你可明白?”湘寿抬起眼看着高慕谦,一双凤目含着些晶莹的光芒,像是眼泪,却又不是。若不是那两个眼袋,倒还是我见犹怜的。
    “嗯。”高慕谦沉默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借着站起身来的机会将手从湘寿的手里抽走,淡漠地理了理并不乱的衣衫,“好了,你也莫要太担心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起来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了。”说完,他就作势要往门口走。湘寿见状忙站起身来,送他到了门口。
    虽然高慕谦并没有如赵秀林所以为的会暴跳如雷或者很是气愤,但是看他那离开时候的神色,心里应该是不痛快的。不是对于自己说了这些,而是对于白宝雯所隐瞒的那些事情。这个自己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湘寿望着他的背影,笃定地笑了——她还是很了解的,甚至多过赵秀林对他的了解。
    高慕谦回来的时候没有叫黄包车,接近九十点钟的辰光,日头有些刺眼了,挽着西装的手臂上,衬衫有些湿了,黏嗒嗒贴在皮肤上,像是不愿离开的情人,拼死了的缠绵,只留下令人不悦的印象。高慕谦也不换手,只捡了阴凉的地方走着。
    将所有关于白宝雯的信息拼凑起来,高慕谦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他付出了真心去对待,很是坦诚,可是她却隐瞒了大半。莫非她是在用看猴戏的目光看着自己么?想着不久前欢欢喜喜地做着重阳糕的情景,高慕谦只觉得自己呕极了,但这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更浓重的是一种名唤悲哀的感情。如森林的迷雾,将他笼罩着,怎么都散不去。
    嗳。
    高慕谦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折过身想要往白公馆而去——至少也要问清楚了,好过自己一个人瞎猜个半日都不见得有个正确的答案。可是,看了看自己这副样子,又觉得不甚整洁,终于还是停了下来,终究还是招了辆黄包车,一路回了家,心想还是等洗漱一番再换套衣裳之后再去比较妥当。
    未进家门,高慕谦就发现信箱口上插着一封信,他有些好奇地拿了起来,只见信封上的字字迹娟秀,隐隐透着一股大家之气。再看收信人和寄信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忙不迭拿着信推开了门一路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嫦喜梳妆完毕下了楼梯,只见白翠屏一身墨绿的长袖佯装,戴一顶夸张的草编太阳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眼镜,正在玄关处穿鞋,更远一点的地方,曲曲在院子里指挥着工人将几只箱子搬到汽车后备箱里——一辆车子还装不下,东西太多了,因而昨日还向宋家特为借了一辆汽车来。
    “雯雯,快来换鞋子,等一歇出门晚了要赶不上船的。”白翠屏望见了嫦喜,朝她微笑着招了招手。嫦喜见状含笑点了点头就快步走上前。今天她穿了一身珍珠白的七分袖旗袍,脚上一双白色镂空皮鞋,耳朵上戴一对珍珠耳环,整个人很是娴雅。
    “少奶,行礼都放好了。”白翠屏带着嫦喜走到了前院里,曲曲正好看着工人关上了汽车后备箱的门,忙上前道。白翠屏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这几个月我同小姐一道去香港,这个家就交给你照顾,你若是做得好,我自然是会有奖励的。”白翠屏说着,目光飘到了一旁等候着的司机阿发身上。嫦喜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因着太阳照着,本来面色就过红了一些,因而也没有人发现。
    曲曲乖巧地应了一声,退到一旁看着白翠屏和嫦喜上了车。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缓缓开了出去,一路向着码头。
    直到看不到汽车的影子,曲曲才走上前去关院子的门,谁知道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人冲了出来,曲曲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旋即又立马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来人,仔细辨认的一会儿之后,一面拍着胸口一面道,“高先生,你要吓死人了。”
    高慕谦此刻神色焦急,衣衫也不甚齐整,很不像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曲曲的心里头不免有些好奇,因而也就站在原地给自己顺着气,同时也等着高慕谦开口。
    “你们小姐呢?”高慕谦喘了几口气,问。
    “和少奶去码头了,”曲曲伸手指了指远处,“呶,走了没多久。”
    “去码头作甚?”高慕谦皱着眉头,眼神里有几分急切。
    “叶先生请夫人和小姐一道去香港玩几个月,是今朝中午的船。”
    曲曲的话落下,高慕谦整个人沉了下来,安静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谢谢。”之后便转身走了。曲曲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还有他手里头紧紧攥着的那一封信,心里有了些微的了然。但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上前关上了院门,回了屋子,自顾自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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