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

高慕谦回到家的时候，赵秀林正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在屋子里忙碌。“娘，什么事儿这么高兴？”高慕谦笑着走上前，伸手揽住了赵秀林的肩膀问。“去，没大没小的。”赵秀林斜睨了高慕谦一眼，嗔怪地拍走了高慕谦的手，眼角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高慕谦揉了揉手背，有些痒痒的疼，像是心里头的欢欣慢慢爬了出来，恨不能在周身开出花来。
    “哥哥。”高慕珍一蹦一跳着跑了出来，抱住了高慕谦，抬起头看着他，“哥哥，爹回来了。”
    高慕谦脸上的笑意因着这句话凝滞了，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在一个瞬间冻住了。
    “是么。”高慕谦挑了挑眉，并没有多说，但眼中的不在乎早已显现出来。赵秀林面上的喜色里掺杂了些讪讪，倒是高慕珍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被高慕谦一把抱在了腿上坐在了桌前伸手要捞桌上的菜来吃。
    “嗳，”赵秀林瞪了高慕珍一眼，“你爹还没来，怎么好先吃？”
    “噢。”高慕珍一贯是被赵秀林很是严格地教导的，因而即便性子再好动，见到赵秀林的时候多半都是顺从。
    “娘，爹什么时候下来啊。”高慕珍揉了揉已经咕噜咕噜叫的肚子，方才看到高正白回家的欣喜早已被饥饿一点点消融掉。
    “快了，等你湘姨娘收拾好东西就下来了。”赵秀林话说完，正对上高慕谦询问的目光，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儿子已经学会了这样看自己，这样强烈的注视，好似要将自己看穿了。赵秀林在心里头摇头苦笑，看来她真的是老了。昔日里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容许一个养在外头的女人进家门，可如今被高正白软磨硬泡了几句竟然就应允了。
    “湘寿来了？”高慕谦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挺直的背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弧度，整齐的发髻里隐隐有了几丝银白。
    “嗳。”赵秀林摆弄着碗筷，手上忙碌，心里头却空空的，有一阵阵的风吹过，传来遥远的回声。“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早出晚归的。在忙活什么呢？”赵秀林只觉得这样的问答让她毫无招架之力，仿佛再问几句，她就快要变成某个为了家为了丈夫委曲求全的女人了，因而索性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替人做了笔生意。”高慕谦笑着回答。
    “莫不是又是帮你那三叔吧？”赵秀林皱了皱眉，不是很赞同的模样。听说这几年高正卿在外头也不大吃得开了，负债累累的，连那几处田地都在寻人卖了。这混乱的世道，早已不是当年她所知道的样子了，不然高正白又怎么会回到这个家来。也是处处碰了壁，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垂垂老矣，索性还有个家在等着他，不如关起门来当个什么都不理不管的遗少了。这些心思赵秀林都懂，他高正白来找的不是她赵秀林，而是自己手中紧紧捏着的为数不多的钱财田地罢了。但是，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她还争些什么呢？她的心早已都放在了这一双子女身上。高正白，当初等待的时候是那样的如珠如宝，可等到他真的回来了，带着颓然的表情和一个女人，赵秀林不由得嘲笑起自己来。
    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哈，这样一个男人……
    “不是。”高慕谦摇了摇头，“是一个香港人。”
    “香港人？”楼梯上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屑，“哼，莫不是遇到什么骗子了吧。”高正白由湘寿扶着下了楼，依旧是那圆滚滚的身材，这些年愈发的向宽里发展了，仿佛一个不小心他就会变成一只球滴溜溜滚开了去。不知道在哪儿摔了的左腿裹着一层纱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油光光的头，油光光的脸，看着倒像是一道名为炸丸子的点心。
    “如果香港富商叶世钧也能是个骗子的话，那一些所谓的富家老爷都是要饭的了。”高慕谦一面说着，一面用眼角的余光上下打量了高正白一番。“你这话什么意思！”高正白猛地拍了下桌子，一双被肥肉挤得只有一条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湘寿和赵秀林一左一右替他顺着气。“谦哥儿，你爹也是担心你。”湘寿带着些责备，朝高慕谦道，“这不是怕你在外头吃亏嘛。”
    “那倒是我不识好人心了，”高慕谦咧开嘴笑了，“不过再吃亏，也比不得爹你在长三堂子聚赌的时候碰到外国捕快来抓，翻窗逃走却从屋檐上摔下来，要好多了。”
    “你……”高正白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赵秀林看着高正白，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终于松开了手坐到了一边，再也不说什么了。
    “好了，爹，您这么站着不累么？”高慕谦说着，将高慕珍放了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张妈，开饭。”
    湘寿坐在高正白的右手边，对面是赵秀林，自己的右手边是高慕谦。她只觉得这一刻，这个家便已经决定了日后它的归属。高正白到底是老了，无力控制这个家、这些人。他注定要被代替。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加速的流动。
    是的，在高正白拖着那条摔断了的腿来找自己的时候，湘寿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撺掇着高正白退了这边的房子去赵秀林那儿一同住。又因着之前帮赵秀林透露了嫦喜的身份而让赵秀林答应了高正白的提议。她终于能存在于高慕谦的身边了，不再是他想到才来找自己一下的被动。湘寿不动声色地瞥了高慕谦一眼，从今天起，她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为了将自己装进这个人的心里。
    “今朝回来，我是有一桩事情要宣布的。”高慕谦放下了碗筷，很是郑重地看了高正白和赵秀林一眼，“我，和白家四小姐，要订婚了，日子就定在十天后，和平饭店。”
    “白家四小姐？”赵秀林第一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望了湘寿一眼。难道她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么？他知道了那个女人的身份低贱竟然还是想要娶她？
    “是霞飞路上白公馆里那个四小姐？”高正白并不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问。得到高慕谦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后心里头是有些高兴的，不管这个四小姐性格如何，至少长相是不会差的，况且那白夫人身缠万贯，这嫁妆是定然不会少了的。这样想着，也不去在意高慕谦的自作主张了，点了点头，“那还不快带回来给我和你娘看看，都要订婚了，我们竟什么都不知道。”
    “荒唐！我是不会同意的。”赵秀林放下了筷子，抽出一放手帕擦了擦嘴，“这女人又不是什么好出身，她凭什么当我们高家的少奶奶。”
    “就我们家现在这样，您认为有谁真的乐意来当这个少奶奶？”高慕谦早已料到赵秀林会是这样的一个态度，冷冷一笑，“我只不过是告知这件事情罢了，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总之这个人我是娶定了。”
    “呵，好啊，你娶，我看你娶了之后怎么过日子。”赵秀林见高慕谦一副不肯回头的样子，怒极反笑，“家里头一个字儿的钱都不给你。”
    “我本也不打算动用家里头的钱。”高慕谦揉了揉高慕珍的头，显然她是被刚才的阵仗给吓蒙了，“那些钱，留着给小珍做嫁妆。”
    “哥哥。”高慕珍回过神来，伸手拉了拉高慕谦的衣袖，“哥哥，你要娶谁啊？”
    “娶白姐姐，好不好？”高慕谦笑得柔和，仿佛方才的争执并不存在一般。“好！”高慕珍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又见众人都安静不语，忙捂住了小嘴坐回了位置上，不由又靠高慕谦紧了一点，小脑袋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着当白姐姐成了自己的嫂子之后自己的日子该有多么快活了。
    “谦哥儿。”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饭之后，湘寿拉着高慕谦到了一旁的偏厅里，“你真的要娶那白小姐？”
    “嗯。”高慕谦站在五斗橱前，看着上头放着的几个相框，里头堆堆叠叠放了些老照片，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被玻璃的封存起来，和现实生活里的人再也没有了联系。其实他并不想和赵秀林闹得多僵，虽然在吃饭时说出了那样的话来，但是高慕谦心里头并没有存多少芥蒂。他的母亲只是那个被关在了玻璃里头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旧的，她固执地认为这些陈旧依然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如果赵秀林不愿意，那么，他会和嫦喜住到外头去，至于赡养和照拂，却是不会忽略的。
    “你可知道白小姐的身份？”湘寿看着高慕谦微微扬起的嘴角，心中一阵不甘。为什么，他连一个机会都不给她？
    “知道。”高慕谦转过身来看着湘寿，“就算你不说，她也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湘寿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浮木一般紧紧攥着这一句话，只希望那个人可以说出些欺骗的话来好让自己揭穿了。
    “你不是一直都担心她过不好么。”高慕谦微微一笑，神色里有些疏远，有些淡漠，还有淡淡的，看穿后的厌恶，“我可以对你保证，从今往后，她一定会幸福。”
    “轰”的一声，浮木碎成了粉末，猛烈的水流将她冲了下去，她只觉得浑身都疼，却使不上力气，任自己眼中的人愈走愈远，怎么都抓不住。
    “是么。”湘寿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那就好……那就好……”
    远处是谁弹起了琵琶，那流水似的声响由远及近，“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湘寿坐在这朝西的屋子里，由着清冷的黑暗将自己慢慢拉了进去。高慕谦什么时候走的她不太记得了。她就这么呆呆的坐着，好像要从开始坐到最后去似的。
    汽车开到了开纳路上的开纳公寓，叶世钧替嫦喜开了门，带她走了进去。这是一栋四层楼的公寓，一梯两户，门上有玻璃，都有块蕾丝薄纱遮挡在那里，是遮挡也是窥视。叶世钧帮忙找的屋子在四楼。公寓里的设施已经完全的西化，有冷暖水的浴缸和煤气炉，一切的准备都安排妥当，好像早已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一幕似的。
    嫦喜将箱子拿进了房间，匆匆收拾了一下就走了出来，只见叶世钧正坐在客厅里喝茶。茶是午酪红茶，装在精致的茶杯里，连桌子上铺着的桌布都是极好的。
    “叶先生，谢谢你。”嫦喜走到叶世钧面前，举手投足里带了些无措。
    “谢我做什么？”叶世钧抬起头看着她，笑意明显。
    “自然是要谢的，你帮了我们这么多，之前我还误会了你，真是不应该。”嫦喜低着头，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叶世钧见状笑了，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像是安慰，“莫要这么客气，这些都过去了。对了，这公寓你还满意么？”
    “自然。”嫦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明明只是刚刚见到这所有的一切，可是为什么就感觉这样的亲切呢？大抵是自己早已在心里头盼望过许久了吧，这冠上了自由的名讳的世界。“叶先生，你待我们这样的好……”
    “客气了，白小姐。”叶世钧看着她，“你不用觉得愧对我什么，大不了日后让慕谦多为我赚几笔大生意就好了。这，就算是家属福利。”
    “好了，忙活了这一遭，我肚子倒有些饿了，白小姐可要和我一道出去用晚餐？”叶世钧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嫦喜闻言笑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