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曾照江东寒

55 五十三、知心


    日头偏西,半步坡上的王驾已吹响集结的号角。我们五六人护住慕容皝,返回半步坡。各人马上均负了些兔狸,还是回程路上顺手猎来的。
    策马出了密林,远远便见各路人马汇向数丈外半步坡。我全身一松,展目搜寻。果然让我见到坡上一脚有几个熟悉的身影。
    不待慕容皝等人跟上,我已策马过去,迎面只见王府几名护卫。还有慕容铠,低着头。
    “林放呢”我劈头盖脸急急问道。慕容铠抬起头,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面色一沉:“晌午我们在你们左翼跟随遇袭,林盟主”
    他话还未说完,我脑中已是“嗡”的一声,瞬间气血难畅。之前埋伏的刺客说林放被擒,我已七上八下,如今听得他如此说
    我大怒,一掌拍在他胸口:“你们个个身负武艺,怎不知保护他”
    慕容铠面色一变,踉跄退了两步,死死盯着我。我却懒得理他,怒不可遏:“他人呢”
    “清泓”
    熟悉的清朗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呆了呆,急急回头,却见一身青衣的林放好端端站在我身后,依然清逸淡然、姿容出众。我几乎听到自己的心“扑通”落回胸膛的声音,抢到他面前,万幸他无事
    他低头看着我,目光似也有些闪动只是他微蹙着眉,右手轻抚左手,左手上却缠着白布,隐隐有血痕。
    我伸手轻轻握住他左手:“你受伤了”
    他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无事。敌人来袭,小王爷率家将击退,这不过是误伤。”顿了顿道:“小王爷也受了伤。”
    我愣了一下,坏了
    慢慢回头,却见慕容铠这小子难得的面色阴沉看了我一眼,扭头走了。我这才注意到他胸口衣衫破了几个小洞,面上也有些血污。
    “完了,我冤枉他了我刚刚还骂了他”我有些愧疚的望着他的背影,他压根儿没有回头看一眼。
    一双有力的手忽然从背后放上我的双肩,我浑身一颤,身后那人低下头道:“无妨。下次,不要如此莽撞。”
    他的气息如此熟悉如此近,似就在我头顶在我耳边。而那双手就自然而然放在我肩头,明明冰凉的没有内力的双手,却让我整个肩头的僵硬着。
    从未如此亲近是对下属的随意安抚动作吗不是的、不是的他明明与任何下属都保持疏离的距离那是什么是什么
    “哦是。”我颤声应道,脑子里已经如浆糊一般凝滞,浑身的气血似比方才汹涌百倍。凌乱的气息在胸膛内游赚那气息就源于他的双手。
    他的双手骤然离开我的双肩,转而拍拍我的背:“走吧。”
    王公贵族和家将们密集汇合在半步坡,座下马匹都“嗤嗤”吐着热气。达王爷一身劲装,带着三五随从面无表情的从我们身旁经过,走到王驾马车前。
    紧接着,布幔挑起,一个身着金蟒乌服、头戴金冠的男子缓缓下车。周围铁卫沉肃的将王驾的四面八方护住。那便是燕王慕容狄了
    慕容皝和慕容铠等王子王孙已聚集到燕王跟前,我们则在外围二三丈外眺望。只见燕王约莫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发须皆白。
    我也曾听说过,燕王年轻时骁勇善战,纵横漠北数十载,如今年迈,却贪恋声色,坐拥美人无数,任几个儿子斗来斗去,似已垂垂老矣而他治下,多年来一直跟大晋保持着名义上的君臣关系,但近年来,晋朝偏安江东,燕王早已与我大晋断了来往数年。
    王驾跟前闹哄哄的,隐隐听得燕王说了什么,王子王孙贵族们猛然爆发出惊天的开怀大笑,一派天伦景象。我有些好奇的盯着沈胭脂,她朝我浅浅一笑,又看向林放。林放点点头,沈胭脂轻轻拍了拍手掌。
    这掌声,在人声鼎沸的半步坡,在广袤的猎场,原本是悄无声息的。但掌声刚落,只见一道灰影倏然从人群中原地拔起,只听得一声怒斥:“狗燕王,纳命来”
    半步坡上众人几乎凝滞了半瞬,下一刻,铁卫已经拔出兵器,将燕王团团围住。然而铁卫只是铁卫,他们不够快,他们如何抵得住威武堂顶级高手的偷袭只见那灰影在空中连踏数步,疾速俯冲连出数刀,砍翻了拦路的铁卫,有人识别出他的招式,惊呼“赵人威武堂”一旁的达王爷瞬间色变,而那刺客顷刻已逼近燕王身前。
    连我们这些提前知道伏击的人,都忍不住有些紧张。在此万分危难时刻,只听一声爆喝:“去”离燕王最近的一个高大身影毅然,张弓、搭建,金翎箭雷霆万钧便朝那人疾射过去
    箭羽震颤,竟有雷鸣之声。金翎箭精准的射入刺客前额,顿时血流如注,刺客双眼圆瞪,轰然扑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瞬间,众人目瞪口呆,我注意到达王爷面上闪过的绝望神色。沈胭脂朝我和林放调皮一笑。
    整个半步坡上,所有人瞩目着,皝王爷举弓护在燕王身前。而他刚刚射出的致命一箭,挽救了燕王,他的父亲。
    很完美。
    皝王似乎也有些不敢置信,扔了弓,转身拜倒在地:“父王”
    燕王面上已是震怒神色,此时颤声道:“皝儿,很好,你很好”一旁达王爷等人忙簇拥过来,巴巴的问候。燕王怒喝道:“赵国人,哼含赵国人”达王爷面如死灰,亲近赵国一直是他的主张。
    燕王猛地一挥袖子,王驾怒气冲冲的离去。
    我敬佩的看着沈胭脂:“真有你的。”
    沈胭脂呵呵一笑:“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用这通天蛊。还是盟主算无遗漏”
    我们同时看向林放,他微微一笑,并不做声。这一日将计就计,步步示弱,让达王原本串通赵国威武堂埋伏袭击皝王的兵马,逐步被蚕食。我几乎不能想象,林放为何能对这燕辽狩猎之地地形条件,如此熟悉,又如此精于双方兵力算计。最后又以沈胭脂之能,对他们最顶级高手下蛊,反过来刺杀燕王。
    “不过让皝王箭杀刺客,万一他失手,岂不是”我疑惑道,却见林放一脸冷漠。我心中突地一跳。果然,听到林放道:“胭脂会控制,如果皝王方才未射中,刺客也不会伤到皝王。”
    他低头看着我:“不过我们原本,也做好了刺客得手的预计。万不得已的话”
    万不得已的话,今日便没人能踏出半步坡。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再望过去,只见达王爷一干人等也不知所踪,只有皝王,被一群大小官员贵族团团围住。
    三日后,燕王下令,皝王护驾有功,赏黄金百两、吐蕃美人八名。同时,恢复了皝王的兵权。据称,燕王同时下了密旨,驱逐赵国使者一干人等离开燕境。只是达王爷会不会真的照做,不得而知了。
    慕容皝不愧为昔日燕辽之虎,重掌兵权后,整个人似焕发神采,也开始忙碌。只是他也未忘我们相助,责成慕容铠好好款待犒劳,同时命了一心腹,与慕容铠一同,跟我们谈关外各项珍宝的贩售合作事宜。一时间,宾主尽欢。
    只是慕容铠小王爷明显还未消我的气。接到慕容皝命令后第二日,他便上门,却偏偏不给我机会道歉,竟视我为无物。我哭笑不得。
    又一日,慕容铠又来了,只是这回,带了个姑娘过来,一问竟是他同胞妹妹,燕王爱女慕容琳。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俏丽,气质爽利。见着我便大呼“战大侠姐姐”,颇有其兄当年之风。
    我顿时对着豪爽关外女子心存好感。还未来得及与她倾聊,却见她一双明丽双眼,直勾勾望着大厅正门。
    我循她目光看过去,一身白衣的林放,正神色淡淡的步入大厅。
    “恩人哥哥”慕容琳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到林放面前,“你的伤好了吗”
    怎么回事什么恩人哥哥我目瞪口呆看着她毫不避讳的伸手抓住林放受伤的左手。
    林放微微蹙眉,轻轻抽回手,微微一笑,行了个礼:“郡主。”
    慕容琳似看呆了他的笑容,脸蛋瞬间红了红,道:“恩人、恩人哥哥,你、你不用这样,就好”
    我眼见着慕容琳紧贴着林放走入大厅,紧贴在林放身旁位置坐下。林放今日穿回了晋服,依然清逸俊美得无懈可击,眉目端凝、鼻峰挺秀、面沉如水。
    直到他们坐下,我才发现自己双手竟紧握全是汗水。心里忽然乱糟糟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他娘的哪里都不对劲
    这个女子,什么来头会不会对林放不轨会不会是奸细娘的,慕容铠的妹妹,怎么会是奸细
    我下意识抬头,却见一向明朗的慕容铠,目光深郁的看着我。这小子,什么眼神
    “听说那日在半步坡遇袭时,这女人也在。林放和慕容铠一起给她挡了一刀。”霍扬极快的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
    我浑身一凛,抬起头,对上林放平静的目光,还有一旁慕容琳,爱慕的绯红的神色目光。
    原本乱糟糟的心绪,忽然被胸中一股冉冉升起的怒气彻底取代。
    盟主大人,身为你的保护宅我竟不知道,原来你也会保护别人呀
    我不由得想起大师兄曾经说过,我年幼时,爹不远万里从西域寻来天蚕冰丝,巴巴的织成布匹送给娘。娘却拿来给我做尿片,于是那晚,年轻气盛的爹差点杀了我。
    所以难怪我此时,怎么这么想杀人呢
    老娘拼了命,不让你掉一根汗毛,你竟然为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挡刀我看了看那个叫慕容琳的女子,心里半阵不是滋味。
    “清泓、清泓”忽听得林放唤我。我这才回过神,却见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那慕容琳。
    “嗯”才一个字出口,连我自己都听出了火气。
    “我们明日就出发,去天山一带。”林放微笑道,“小王爷已经将燕王签署的手令带过来了,我们立刻可以着手安排今后的独家收购事宜。”
    我正要答话,慕容琳忽然大声道:“我也要去”慕容铠骂道:“胡闹”那慕容琳不依,眼睛却巴巴看着林放。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还要连累林放受伤么
    差点就要发作,却听见林放清冷客气的声音道:“郡主,此行涉及我晋朝与贵地之合作机密,郡主若去,不太方便。”淡淡几句话,却不容拒绝。
    慕容琳再没做声,低下了头。
    林放又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方才道:“你可知道了”
    “知道了”我用力点点头。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
    过了半阵,一旁沈胭脂斟酌着小声问我:“你到底明不明白刚才盟主是问你知道什么”
    我疑惑的抬头:“他说去天山呀”
    沈胭脂呵呵一笑,顿时艳光四射,一副欲说还休模样:“我觉得不是盟主那么聪明的人,算了我可不敢插手盟主的事”
    我心头一凛,这个沈胭脂,到底想说什么
    她却不再看我,低头敛眉一副老实模样。
    我心中一动。
    似有什么念头,跃之欲出,却偏又模模糊糊,让我不敢再探究,也不敢追问。于是,我望着林放与慕容铠等人交谈的一举一动,心中一如既往的安宁。安宁中,似又有些苦涩,有些微酸,有些绝望,有些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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