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泛霜影暮色沉

    暮云忱舒展双眉，忍不住微笑。依儿失忆之后，性子竟活泼了许多，常常与宫女们嬉闹成一团，像这样召集大家听她说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暮云忱与墨影对视一眼，迈步进到殿内。于是他们看到的是，一抹身着浅黄丝裙的娇俏身影，稳稳站在高高的案台上，手里拿着一把细剑，剑尖指向下方，柳眉倒竖，喝道：“我先杀自己，再把你们一个一个杀掉！”
    殿内的宫女们面面相觑，她们显然被这个杀人杀己的顺序给搅晕了……
    暮云忱失笑：“依儿。”
    杨依闻声侧头，脸色一喜，扔了剑便要跳下桌来：“皇上，你来了！”
    暮云忱心里一颤，身形变换间人已到了桌前，伸手将杨依接进怀中，柔声哄道：“依儿，这样高的案台，怎能如此贸然跳下？下次要小心一点。”
    杨依笑着喘气：“暮云忱……”瞄了眼一旁的宫女，立即改口：“皇上，今日这样早就忙完了？”
    暮云忱右手揽住杨依，左手在身后微摆，示意宫女们退下，含笑道：“今日事情不多。依儿感觉可好些了？”
    杨依脸上红扑扑的：“皇上，我最近倒觉得自己想起了些事情。”
    站在殿门口的墨影心里一个“咯噔”，身侧双手不自觉地收握成拳。
    暮云忱不动声色，脸上还是一派浅笑：“那么依儿跟朕说说，都想起了些什么？”
    杨依立即蔫了，嘟起小嘴：“我乱七八糟地想起些片断，就把那些讲给环儿她们听，可是她们都完全听不懂！就像方才，我给她们讲我看过的一部电影，结果她们都不知道电影是什么东西！”
    暮云忱再度失笑，抬手轻拭杨依额上细汗：“她们听不懂，依儿就讲给朕听好了。”虽然其实他也听不懂。
    杨依重重点头：“嗯！”
    杨依亮晶晶的眼睛泛着水波样的光泽，墨影的心突然就像被针刺了般地隐隐作痛。他想起了与她初逢那日的情形。那时的杨依双眼被怒火烧得闪闪发光，冲着自己喝问：“你是谁，干吗要抓我？”
    墨影目光虚落在某处，微偏着头细细思考，喜也罢，怒也罢，那双总是闪闪发亮的眼睛，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得黯淡起来？
    墨影转回头，怔怔看向倚在暮云忱怀中笑语嫣然的杨依。忘却前尘往事的她，脸上的快乐明媚得令人……心酸。墨影轻轻叹气，悄然退出了殿门。
    墨影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敢直视红叶的眼睛。每日晚饭后短暂的见面，于他而言变成了烈火噬心的折罚。墨影自嘲地笑了，银雪针之痛锥心刺骨，他欠了她的，果然迟早要还。
    那么就这样吧，每日看她一眼，心痛一夜，再看再痛……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甜蜜的惩罚。
    一直到那日，甫一进依杨宫的殿门，红叶便飞跑出来，收不住势地撞进他怀中：“师兄，告诉你件事。”
    墨影俯头含笑：“什么事？”
    “皇上说要封我当贵妃！”
    那一刹那，墨影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他徘徊在养心殿门口，听见殿内的徐公公轻声道：“皇上，茶已换了三次了，您好歹喝上一口，歇息片刻。”
    “不喝了，朕须得尽早批完这些奏章，”暮云忱疲惫的声音中泛起一丝笑意：“不然依儿又……”暮云忱忽然顿住，清了清嗓子：“下去吧，这里无需侍候。”
    徘徊的脚步定在了原地。墨影又想起了那日与暮云忱一道迈进依杨宫时，红叶看到暮云忱时眼中一闪而起的亮光。墨影眼眸轻垂，双眉分明紧皱，红唇边却勾起一抹浅笑。这样牵挂着红叶的暮云忱，这样期盼着暮云忱的红叶，自己的介入果然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
    徐公公走出殿门，微愣：“墨公子？”对于眼前这位美得不入凡尘的男子，徐公公与朝中诸多大臣一样，一直心持百般疑惑。自从那日皇上将他与杨依一并带回宫中，此人便在宫内住了下来。皇上虽然只对外宣称他是杨依的师兄，但对他的恩宠却是众人有目皆见的。墨影被特许可以在宫内自由行走，这可是连亲王都未必能有的待遇。但也不见得皇上是真的宠爱他，毕竟皇上从未流露过要赐他官衔封号之类的意思。许多朝中官员费了心思去查探他的底细，以便考量下一步应怎样行事。但他们全都一无所获。此人的身世过往仿佛被人刻意抹清，究查起来毫无头绪。
    墨影微微颔首：“烦请徐公公通报。”
    徐公公正要出声，殿内清朗声音响起：“墨影？进来。”
    墨影一撂长袍下摆，挺拔的背影隐入殿内。徐公公立即遣退门外守殿之人，皇上与此人谈话时，照例是不能有任何人在场的。
    暮云忱搁下手中之笔，轻吁口气靠在椅背上：“怎这样晚过来，有事么？”
    墨影从袖中掏出一件墨色令符：“此符，皇上还是收回了罢。”
    暮云忱站起身来，大步迈下殿阶：“此符既是朗家所有，朕交还于你也是天经地义，何来收回一说？”
    墨影忽然抬手抓起暮云忱的手。
    暮云忱心中微微一荡。
    皇室的兄弟从来不算是兄弟。然而自从他那日在墨影母亲坟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竟还有一位骨血交融的亲弟弟时，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心底那份巨大的震惊中，真真切切地还夹杂着一丝柔软。从此他再看向墨影时，常常无法自制地在眼神泄露出一点温柔。暮云忱心底沉沉叹气，哪怕只是在表面上却也与他并肩共战了那样久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媚惑浅笑的、挺直的背影中其实会带着一丝孩子般任性的僵硬的……他的弟弟，此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冰凉的墨金符稳稳放在了暮云忱的手心。墨影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民间传言朗家富可敌国，掌着此等家业，墨影从此委实无法清闲历游江湖。所幸墨金符不止我一位传人，这样就太好了……皇上，请你收好。”墨影心里叹气，那些温柔藏得太深，而他却感受到了。本想在离别之时唤一声大哥，却终究还是唤不出来。
    暮云忱心中一紧，显然捕捉到了墨影话中最重要的一点：“历游江湖，你要走？红叶……”
    墨影偏过头去，打断他的话，声音黯然：“我知皇上想说什么。师兄这样的名号，本就是我无力面对过往现实才编来哄她的，她不会一直需要这样一位虚假的师兄。等到她想起来了，她只会比以往更加恨我，你知道，她最恨别人骗她。我……无法再承受她更多一点的恨。对我而言，记忆回来了，梦也便醒了。然你不同，”墨影蓦地转回头，直视着暮云忱的眼睛：“哪怕失忆至此，她也未曾忘记过你。”
    暮云忱的心突然提起：“怎讲？”
    “那日我与她坠下悬崖，她反比我醒得更早。待我醒来之后，发现她竟将前尘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便是在那时，骗她说我是他的师兄，要带她去寻找出路。她乖巧跟着我走，走时却突然拼命寻找一件东西。”
    暮云忱声音微哑：“什么？”
    墨影声音平静：“梅花簪。”
    暮云忱薄唇紧抿，仿佛此刻开口已经成了件艰难的事情。
    墨影微笑：“所以，请好好待她。”
    暮云忱沉默半晌：“一定要走么？”
    墨影点头：“如若她永不会记起，那么我不会走。在崖下的那段时日，红叶每日穿得破烂，笑得却是开开心心。有日我去找歇脚之处，嘱她在原地等候。她等得无聊，便径自四处乱转。我回来找不到她，站在荒郊野外，什么坏情形都想象出来了。不多久她自己悠悠然转了回来，我一时气急交加，狠训了她一顿，她当时眼里就起了眼泪。皇上，你不会知道我那时的心情。心疼固是心疼，却不由想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红叶。真正的红叶，她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不会像从前与我们在一处时那样，将什么都深藏在心底。”
    暮云忱心里蓦地一酸。他想起那日在崖边，红叶直至将死之时，才说出她那样讨厌这个复杂的世界。
    “这样的她，我会珍藏在心底。”墨影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明日我便走，请你……不要告诉她，这样我就可以平静一点，带着这段偷来的回忆离开，好么？”
    暮云忱眸色复杂，伸手紧紧握上墨影的肩，终是点头：“走得累了的时候，就回来。朕……只有一个弟弟。”
    墨影脚步僵硬地走出殿外，那一声大哥终是没有叫出口。
    果然，暮云忱能说出的话，他也未必能说得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祝大家新年快乐哦~~~~
    由于某草现在外地，因此不太方便回复大家的留言，但是亲们不能偷懒的呀！
    番外会站在水仙的角度，一直写到两人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会尽量保持日更。
    今晚九点还会有一更，不要走开，广告之后更加精彩！
    番外：墨影（二）
    墨影回到了南阳墨府。
    孤守在墨府的老奴一脸惊喜：“门主，您回来了？”
    墨影微笑点头，在府内缓步慢行。
    老奴按捺不住心喜：“门主，我这便去替您收拾屋子。”
    墨影摇头：“不必了，来看看，我便要走了。”
    老奴心里一惊：“门主……”
    墨影一路细细看去，直到转遍了府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站住脚步，转过身来，俯头看向从他幼时起便在晋南别院服侍他母子的忠心老仆，眸色说不出的柔和温暖：“我走后，这宅屋便留给你了，你可将老伴儿女接到此处，从此安心住下罢。”
    老仆急急摆手：“这怎可以？门主，当日您仅凭着幼时回忆，一砖一瓦地督人建了此宅，这样的心血……”
    墨影笑着打断他：“想必你以为我对晋南墨府无法忘怀，才依弧画瓢地建了此宅。其实不然，我在墨府才住了几日？建此宅的原由却不在此处。我幼时虽不懂事，却也知晓娘亲终日盼着能回墨家正府，与爹日夜相伴度日。我建此宅，不过是妄想着能替娘亲了却一生执念罢了。”
    墨影眉目舒展，脸上是放下心事般的淡然：“如今我却知道了，我爹对我娘亲，也并非我所想象的那般薄情寡幸。自娘亲死后，他年年都在娘亲忌日那天，避着我偷偷上山，为娘亲燃上几片纸钱。”
    老仆震惊：“老爷他……尚在？”
    墨影轻轻叹气，点头道：“尚在。不过，想必与死去也并无太大分别。爹前次告诉我，自娘亲死后，他便也生无可恋之处了。”嘴里说着这样残忍的话，墨影脸上却浮起一抹温暖淡笑。
    老仆低下头，悄悄抹泪。
    墨影扶上老仆的胳膊：“书房的楠木匣中，放了些银票，你便用那些安养了晚年罢。”
    老仆筋脉纵横的枯朽老手覆上墨影莹白修长的手：“门主，如若去无定向，不如留在此处，让老奴来侍候门主。”
    墨影微微摇头，笑着抽出手，转身往大门走去。洁白的背影坚定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