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尸盒

第30章



我发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呼吸着有他存在的空气。可是这并不算是今天最好的,因为随后,他竟然向我展示了他一生挚爱的珍藏——一把斯特拉里瓦里提琴,琴身覆有一层光泽极佳的橘红色漆,音质极佳,穿透力强,在音乐厅演奏时,弦音可以直抵最末一排。斯特拉里瓦里提琴具有不凡的乐音与强劲的穿透力,这都得归功于琴身上那传奇般的漆料,遗憾的是,这种漆料的配方早已失传了。所以这种琴流传到现在也只有50把而已。
他看着那把琴的眼神是如此深情,让我嫉妒得发狂。
‘这是戴维多夫。’他一边爱抚着那把琴一边说,‘戴维多夫琴制于斯特拉里瓦里的黄金时期,这把琴自诞生后一直沉寂,直到1863年,一位俄国伯爵买下这把琴送给当代最伟大的俄国大提琴演奏家戴维多夫后,这把琴才焕发出耀眼的生命力。戴维多夫逝世后,这把琴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他可发现我并没有在观察他的珍宝?而是在观察他本人?”
“7月21日,礼拜三,晴
这是我的第一堂课,看起来他并不知道要怎么教我,所以他决定为我示范一段博泰西尼的歌剧咏叹调,他用了法国弓,在琴上表现出如人声般细微的音色变化和呼吸,我默默地坐在他的面前,偷偷掐自己的大腿,我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
他在为我演奏!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眼中含着泪水。在他面前我相形见拙,我需要怎样的才华才能不辜负作为他的学生这一殊荣?接下来,我要求为他演奏艾尔加的协奏曲和一首皮阿蒂的随想曲,我已经把埃尔加协奏曲的第一乐章背下来了,而且那一首非常困难的随想曲也背出来了。
用我自己的琴演奏,驾轻就熟,我看到他眼中跳跃着惊喜的神采,可他是那么缄默、那么内向,什么也不肯说。我多么希望得到一点赞赏之辞?我太虚荣了。我们的眼神已经纠缠在一起,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绝不是我虚妄的揣测。
现在,我开始回忆白天与他在一起时那梦幻般的时光,我竟然得到了。他告诉我他已经38岁,整整比我大20岁,可是在一个又一个梦里,他就是我的情人。这罪恶的想法让我夜不能寐,自从四年前第一次听他演奏,我就已经爱上了他,根本无法控制。我拼命练习,为的就是这一天。昨夜我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把‘戴维多夫’琴,他充满爱意地将我抱在怀里,我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他握着它,我是他的大提琴,是他最珍爱的乐器。”
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趴在床上,写下这些文字时脸上的羞涩表情,她正在用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一点点靠近内心的渴望。
“7月25日,礼拜日,晴
今天,我们并没有闷在练习室里浪费阳光,天气是这么热,可是它们的热度和我内心的温度相比几乎是冰凉的。
我们沿着街道散步,谈论着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他告诉我他将要和一个管弦乐团合作,我兴奋不已。我说我痴迷于他舞台上的样子,他腼腆地笑了,他似乎很害羞,又很高兴。
‘看到你让我感到自己的衰老。’他竟然这么说!
‘你一点也不老!’我失态地吼道。随后又脸红,我不喜欢他把自己看作我的长辈,他的灵魂还激荡着辉煌的创作激情,他的心还那么年轻!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在心里叫着,可是,我却没法让他听见。
‘老师,’我这么称呼他,‘我要去看你的演出。’”
“8月1日,礼拜六,阴
我又一次坐在了听众席上,他在那支乐队之中显得毫无光彩。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然而,这次演出却在一定程度上被一些他难以控制的客观因素糟蹋了。
不幸的是,指挥根本难以控制乐团的声响。他的琴声经常被乐队的声音所掩盖,只有在返场演奏的巴赫组曲里一个乐章时,他的演奏才真正被观众听到。
他并没有获得真正的机会展示他的真实演奏水平。
我在人群中盯着舞台上的他,看起来沮丧极了,怎么会这样?我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出来。
随后的几场演出,情况稍微好转了一些,他的力度与音色的运用一直不错,有时略显单调,那可能因为他对陌生的音响效果一时的不信任感。但是自始至终我都看到他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情绪很危险,非常危险。
我迫不及待地区他的住所找他,开门的是一位长相尖刻的女士。我让他们感到不耐烦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位置。我被弃置在琴房里,隐隐约约听到他和那位女士在外面激烈的争吵:
‘你该忘记几十年前的感觉!观众再也不想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神童!你需要建立作为一个成熟艺术家所独有的艺术风格!’我大吃一惊,她怎么能这样对他说话?
他是如此伟大的天才!
那个尖刻的女人走后,我小心翼翼地从琴房里出来,他背对着我坐在窗边,当我走过去时,发现他在流泪!我的心都碎了,他曾经是那么的完美,可是现在却像个孩子一样在哭泣。对我来说,这对他的形象是一种颠覆,我必须说服自己接受才行。”
“8月8日,礼拜六,大雨
这是我们的第几次课?我已经不记得了,他默默地坐着,没有刮胡子,衣冠不整,地上散落着一大堆乐谱。
‘大提琴曲目很有限,我一直在搞创作。’他解释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仍然沉浸在那次演出失败之中无法自拔。
我坐在琴凳上,开始拉琴,我想让他高兴起来,就拉了一首我自己创作的小品,这旋律让他有了反应,他的眼睛开始放光,抓住我问这是谁的作品。我告诉他是我自己的创作。他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随后像个疯子一样倒退,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来。他的情绪变得极度沮丧,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痛苦极了。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作错了什么。
随后我捡起他散在地上的乐谱,试着演奏,才发现那些旋律晦涩难听,我不敢让自己往那个方向想,难道,他的才华,真的耗尽了吗?”
我从这本日记中抬起头,看看手边的剪报,其中有一篇报道那位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暂时引退的消息。这本日记上记录的一切,都跟他息息相关,这个女人一直跟随在他左右,对他的生活内幕了如指掌。
“8月10日,礼拜一,阴
天气正在渐渐转凉,他的情绪更加糟糕,最近再也没有什么演出,我害怕极了,生怕失去他。我每天尽量长时间地留在他身边,因为我害怕某天早晨去找他时只看见一间空屋或是一具尸体。
今天清晨,他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他在里面演奏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音色太深沉,似乎有着无尽的悲哀。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每一段旋律就象是凝结的泪珠一颗颗塞进心里。我慢慢地靠近他,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停止了演奏,抓住我的手站起来。”
透过这段文字,我看到了一个颓废和激情交织的画面,我不应该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
“他吻了我,我也吻了他。在事情还没变的激烈之前我推开他。
    
他看着我,‘我忘记了,你还这么年轻。’
‘那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都可以作你父亲了。’ 
这话刺痛了我。‘你真这么想?’我搂住他。‘可是我爱你——别问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他抓住我的肩膀仔细阅读了我的所有眼神,然后小心翼翼地说:‘请你,和我交换生命的另一半重量。’”
第八章——藏尸盒
“8月11日,礼拜二,晴
我疯了!我真的疯了!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奉献出来,可是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的创作乐谱。我那稚嫩的作品真的对他有所帮助吗?我不敢想象。我把所有的乐谱都交给了他,只要他能够重新振作。
活力似乎又一次注入了他的身体,可是我却觉得莫名地悲哀。他欣喜若狂,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终于我默默地离开了,我走在路上,泪水抑制不住地滑落,路上法国梧桐的叶子正在飘落,我的心也渐渐枯萎了。”
我惊愕地盯着这一段文字,又看了看那些剪报中的一篇,上面的标题是“曾经的神童创造了奇迹,复出后拿出天才的创作。”原来是这样,这个明星愚弄了所有的拥趸,他剽窃自己学生的作品,同时也在玩弄她的感情——
“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房间里,我坐在沙发上嗅着灰尘的气味。咸的泪水不断从腮边滑落,呼吸这么让人难受,我病态地享受着自己营造的这种痛苦。
  
‘他走了,’我告诉自己,‘你让他走的。’
  ‘是吗?’我回问。
  ‘你为什么让他走?’
  ‘为什么?’
  ‘好不容易才可以在一起。’
  ‘梦终归是要醒的。’
  ‘所以他走了。’
  ‘你让他走的。’
  ‘我让他走的。’
我站在镜子面前用剪刀剪开我的衣服,从连衣裙下摆开始,它们落在地上。我又剪开了自己的内衣,我现在一丝不挂,感觉极好。午后清冽的空气里,我开始在家里游荡,长久地凝视玻璃天花板外浅绿的苹果树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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