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踪迹十年心

第98章


  
  十四顿了顿,才回道:“皇阿玛明日会亲自审你。之前他曾问过四哥打算怎么处置你,四哥的意思是若你有悔悟之心,贬为格格以示惩戒即好。未名,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四哥他不过是一时气急。现在看来,他还是很疼你的。”
  
  十四同学,请问你的重点在哪里?我在心中冷笑一声,终于八爷党开始暗暗行动了。套话这件事,还是十四最得心应手,胤禛的顾忌果真不是无谓的担忧。
  
  面上却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勾了勾嘴角嘲讽似地笑道:“只不过因为这是他雍王府的家事,怕闹的动静太大反而让人看了笑话去,他才会这么做的吧。”
  
  十四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我的表情,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我笑笑,继续往下说:“那日十四弟是不在府中,若是见着当时他看年迟歌的表情,自然明白我所言非虚。”
  
  十四看了看自己的袖子,又看了看我的脸,讷讷道:“可是……”
  
  我早料到他会作此想法,便快步走到桌前,抽出一张纸递给他道:“这上面所写,便是我的答案。”
  
  “你若无心我便休?”十四展纸而读,眉头微皱。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飞泉落韵怡然夏,飘叶成诗好个秋。十五情形怜月冷,三千愿望对星流。前尘影事皆如幻,浩气当初贯斗牛。”我在牢房中一边踱步,一边慢慢吟出这首诗。
  
  “前尘影事皆如幻,浩气当初贯斗牛。”十四口中喃喃,忽地敛面正色:“未名,四哥他不要你,以后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我被他这一席话着实吓得不轻,虽说满人确有弟弟娶亡兄遗孀的风俗,但是胤禛同志就目前而言还是身体健康发育良好的大好青年一枚。这绿帽子,是万万不能乱戴的。
  
  我认真地打量了一遍面前这个和胤禛长得极为相似的青年。十年的功夫,他已经由一个身量未足的小阿哥长成了一位英俊挺拔的年轻皇子。一双眼睛黑若重墨,清亮有神。嘴唇是和胤禛遗传的一样的薄薄的两片。笑起来的时候右侧脸颊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竟是我以前从未发现过的。
  
  胤祯见我这样打量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红,嘟囔了一句:“反正我不会收回这句话的,我先走了。”便像是落荒而逃一样推门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这皇宫之中的利益倾轧确实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带上了相互利用,可是大抵正是因为这样,那一点真心,才分外宝贵吧。
  
  不过似乎,我更应该为自己多想想了。
  
  “朕知道这不是你做的。”康熙坐在金丝绣雕文的龙榻上,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我,开门见山道。梁九功轻轻上前为他奉上了一杯茶,清远香甜,益清益浓,正是火前蒙顶。 
  
  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未名人赃并获,并无可辩。”眼睛则盯着波斯地毯上的蜿蜒盘绕的纹路。
  
  “你这算什么?可是负气?”康熙摇摇头看着我:“未名,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朕本无意过问此事,是怕你担了委屈,借此问个水落石出。胤禛那边朕自会教训,你不必担心。”
  
  没想到老康这么肯给我这个儿媳妇面子,我不禁有些犹豫,不知道后面准备好的腹稿是否会触怒了这位千古一帝的底线,让他觉得我简直就是一只不识抬举的白眼狼。
  
  见我迟疑,康熙还当我是心疼他家宝贝儿子,心里想必是觉得夫妻矛盾解决有戏,更加和颜悦色道:“或者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你说了算。”
  
  “真的?”我心里狂喜,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康熙。
  
  “朕说话可有反悔的时候?”康老爷子捋了捋那宝贝山羊胡,笑容可掬。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应对狮吼功的心理准备,这才缓缓开口道:“儿臣恳请皇阿玛将儿臣除出宗籍,逐出雍王府,贬为庶人,从今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潜台词就是,请您大发慈悲让胤禛把我给休了吧,我再也不愿回到京城这个鬼地方了,老子要躲到一个没有阿哥福晋的地方做地主恶霸去。
  
  “什么?!”康老爷子不出我所料果然拍案而起。“赫舍里·未名,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朕吗?”
  
  完了完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我重重叩首:“儿臣不敢。儿臣并无负气之意,一字一句均是发自肺腑。恳请皇阿玛明鉴。”
  
  康熙忽地冷静了下来,一双鹰眸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沉声道:“你可记得,当日你是为何而逃过一死的?”
  
  我唇边渐渐浮起一抹笑意,再次俯下身去,以额触地:“死里逃生,多蒙皇阿玛和四阿哥垂怜,未名此生亦不敢忘。”
  
  “很好。今日规则还是如同那日。要走,可以,先把这杯酒给喝了。”康熙一个眼神,梁九功是何其聪明之人,立马便示意一边太监端上了一杯毒酒。
  
  那太监轻俯身子,我便能够清楚地看见他手中托板上的那一杯鬼魅妖娆的酒。酒是特意用玻璃杯装着的,因此这种美丽更是在我面前一展无遗。
  
  酒色澄洌,香馥扑鼻,颜色是诡异的似紫非青,在越过康熙身后窗棂的阳光斑驳照映下,杯面与酒相接处竟如三菱镜一般折射出奇异的七色光芒,熠熠生辉。后来酒杯竟渐渐变得通透,阳光透过杯子,可以清晰地看到酒中的颜色自下而上由淡紫缓慢过渡为深紫。
  
  这是什么?敢情在大清国的时候,就已经有鸡尾酒这种东西的存在了么?我的目光被牢牢定格在酒杯上,只是看着其中的颜色是如何在阳光流转之间一点一点绚烂到极致,如同一朵紫色的花苞,一瓣一瓣慢慢舒展,最后变成一只通体透着隐隐绰绰紫色的蝴蝶,扑棱棱展翅飞走了,还留下一串花香旖旎。
  
  “这是孑离。孑离者,形影单吊,参商永隔。喝了它,回天乏术。”杯子挡在了我和康熙之间,围绕杯子散发的一圈淡淡的阳光模糊了康熙的面容,使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我微笑,右手前伸缓慢但坚决地握住杯子,举到了唇边。酒的波纹已经一圈圈漾上了我的唇角,忽听康熙问道:“你真的不后悔?”
  
  这句话,当时在圆明园他也同样问过胤禛。今时今日,再次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
  
  当日他救我我相信是为了一个爱字,今时我助他也左右逃不过情之一字。当日他是退而结网,今时我则破釜沉舟。
  
  这一杯酒下去,那个君臣父子间的约定便自动解约,胤禛,你身上最后一道枷锁已经打开。
  
  雄鹰展翅,自当扶摇而上,直击九霄。从此你将不再是那个爱着赫舍里·未名的雍亲王,最后的弱点已经被我亲手掐死。你会是这个天下的王,你有能力去保卫自己所珍惜的人:胤祥,弘历,甚至年迟歌。而我,也会在三百年后看着史书中对你语焉不详的记载,淡淡微笑。
  
  “不后悔。”我微笑:“我愿意。他值得。”
  
  杯酒下肚,醇厚沉馥。最美的东西最是致命,偏偏我就是要得到,哪怕最终还是失去。
何处三分明月夜
  画舫在桨声灯影里排水而行,虽然已是深夜,但是两岸依然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写着大大“面”字的招旗不时随风舞得呼啦作响,即使从船上也能看到面馆中亮晃晃的橙色灯光下坐满了食客。
  
  道旁一溜烟地铺开了一条小吃铺子,对面则是一串卖着各色物什的小摊。行人不时流连其间,或三两结伙撩袍而坐叫上几大碗馄饨,或走走停停,手中把玩着摊子上新奇的玩意儿。更有小儿被乳母抱在怀中探头探脑,忽地“哇”的一声大哭,惹得旁人纷纷侧目,乳母则手忙脚乱地拍哄。
  
  再向下而溯,两岸的铺子小摊渐渐隐去,忽地换做两排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飞檐向天,马头层叠,人声鼎沸,灯影幢幢。明亮的橘红色灯光在水面投下一个个圆月,起伏波动的河水中仿佛也有着胭脂水粉五光十色的流转。不时从两岸传来娇声笑语,整个空气中都暗暗地浮上了一层情|欲的气息。
  
  我站在船头,看着船一直向始终在船头不远处的水中弯月逐去。一阵清风袭来,长衣浩荡,猎猎作响。船悠悠驶出那一片柳色春香,忽觉有好闻的香味袭来,淡冽悠远,幽幽馥馥,比之刚才的胭脂之味,不知高上了几个台阶。
  
  不禁侧首望去,右手岸边已经郁郁葱葱地开满了细碎的小花,在月光清冷的照射下幽然独雅,似空谷幽兰,美丽不为众人所见,唯得我独赏其秀丽,独品其芬芳。
  
  这幅情景,似曾相识。康熙四十四年的春季,我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站在船头眺望两岸。那个时候,花正好,春正浓,鸟鸣梢头,人灿桃花。和胤禟、胤禛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可是自此之后,变故丛生,人生风浪,不由得我。也不知如何且行且止,且歌且伤,只余我这一人独赏江上明月,独观陌上花开。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要说寂寞,不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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