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业寺的日子过得极为简单,除却每日为轻寒施针,其余的就和当初待在明月城流芳园时无多大差异。
一连过了将近十日,在缦舞的施针控制,以及清凉大师的每日诵经清楚邪念的辅助之下,轻寒一直不曾入魔,相安无事,也算是众人最为乐意见到的情况了。
这一日,缦舞收到来自凤珝的飞鸽传书,表示她先前的平安信已经收到。当然,特意传书告达,并不可能只说句收到这么简单。
字条后面还附上了另外一句话:留心安思远。
在那之后,缦舞平日里的生活起居一切照常,只是在面对安思远时总会多生一个心眼。
她相信,既然凤珝这样说了,其中必定存在着些许猫腻,虽不知对方来历,以防万一总是好的。
在被凤珝这句话点醒之前,缦舞一直认为安思远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从未想过这样一个读书人能有什么状况,可一旦她留心起来,便发现其中果真有太多细小之处,是自己先前一直未曾注意到的。
好比安思远走路的声音。
有好几回,缦舞一人待在院落里头,听见自己身后脚步声就能辨认出是安思远,毕竟整个后院里住的,只有他一人不会轻功,脚步声重些也是再正常不过。
然这一日当安思远再一次伴着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缦舞后头与她招呼时,缦舞终于发觉了一桩不太对劲儿的事情。
脚步声诚然不假,却是到了距离自己五步开外时才显露出来的。而在那之前,莫说脚步声,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这又说明什么?
“缦舞姑娘?”安思远轻声唤道,“姑娘在想心事?”
因联想到了这一茬而分神的缦舞,被他的声音又拉回了神志,含糊不清地随意敷衍了几句,随即借口说自己到了该去给轻寒施针的时间,先行离开了。
安思远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急急飞奔离开的缦舞,下意识地开口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半个时辰前刚施过针么?”
自然他也没想得太多,悻悻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去。
缦舞急匆匆地跑进了轻寒的屋子,一踏进去便立即回身将门合上,背靠在门扉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行,这件事儿必须趁早查明白才能安心。凤珝也是的,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叫她忧心忡忡在心里设下一道防线,却又弄不明白究竟要从何防起。虽说已经给凤珝回了信,让他说明缘由,但鸽子的速度总是有限,再等到他回信,估摸着又要过上将近十日了。
看见缦舞慌里慌张从外头跑进来,本来还倚在软榻上看着清凉大师给他的佛经的轻寒,不由做起了身来,“怎么了舞儿,这样慌忙,可是遇着什么事了么?”
缦舞这才回过神儿来,按了按稍稍平缓下来的胸口,走到桌前径自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顺下气儿了才开口回答道:“师父,你觉得安思远这个人呢怎么样?”
轻寒正了正色,“什么叫‘怎么样’?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好了,莫非你对他……”
话未说完,被缦舞毫不犹豫地打断:“想哪儿去了,我对他?怎么可能。”一面说着,她一面还翻了个白眼儿,接着又说,“我只是想说,凤珝在前阵子的飞鸽传书里说,要小心这个安思远。”
说完,缦舞等着轻寒的反应,却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只是若有所思地往榻上又懒懒地一靠,翻开了手里佛经,继续看了下去。
过了好半晌,缦舞不明白他卖的什么关子,正打算上前一问究竟,倒是挺他自己悠悠开了口:“此人并非普通书生,身怀武功,深藏不露罢了。”
缦舞一惊,没想到连轻寒都这么说,于是又接着追问道:“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何不早些说出来呢?”
轻寒目不转睛地逐字逐句阅览着佛经上头的文字,不以为意地回答道:“他隐藏身份留在这名不见经传的修业寺,必是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的,但迄今为止都未见他做过什么可能牵累到你我的事情来,那我们也没必要表现得太过紧张,静观其变即可。”
这话一点不假,安思远至今没做过什么伤害轻寒缦舞的举动,虽不知他的目的为何,却也没有什么理由去过问的太多了。
“凤珝的意思恐怕是要我们别和安思远走得太近,也别管他的闲事,免得惹祸上身。”轻寒头也不抬,又淡淡补充了句。
缦舞细细琢磨了一下,按照轻寒这么理解似乎也有道理,或许果真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
话是这么说,总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笼罩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还是说,如世人所言那般,女子就是比男子想得更多,心事更重?她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日出日落,每一日都似乎风平浪静,安思远那头一直未见有什么作为动静,面上仍是维持着一贯儒雅的书生模样。
渐渐地,缦舞也就对此人感到放心了些,然对其的警觉性一直不敢松懈下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本以为一切都能够按着既定的轨迹发展是,意外还是不能避免地发生。
距离悟心大师出关,只剩下了不到十日,眼看着待他出关便能为轻寒驱除身上的魔性,谁想,在这节骨眼上轻寒却出了状况。
刚过正午,缦舞本与轻寒在院子里一边儿闲聊着有的没的,一边儿想借着阳光在这日渐阴凉的日子里取些暖意。却不想,缦舞说话时说着说着便觉得身旁的轻寒不太对劲儿了起来。
先是嘴角笑容渐渐僵硬隐去,面色唇色同时泛起一层苍白。视线逐渐上移,此刻的他,眼中早已不见清明,混沌一片,且因充血而附上了一抹惊心动魄的暗红。
缦舞双眉紧锁,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甫一触及对方,便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剧烈颤动。
“师父,师父。”缦舞叠声唤他,但不见轻寒有何反应,只是颤动愈演愈烈。
入魔了?
缦舞的脑海中浮现起这么几个字。她再不迟疑,赶紧从身上掏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着的银针,然存放银针的绣包尚未来得及打开,已然难以控制住自己行动的轻寒就已先发制人,伸手紧紧抓住了缦舞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纤细的前臂拧成两截。
果然是入魔了,缦舞一面挣扎着想要从他手里挣脱,一面大声呼喊着:“师父,师父!你醒醒,我是舞儿啊!”
着了魔道的轻寒哪里听得进她这般微不足道的叫喊,非但力道不减,另一只手顺势掐上了缦舞的脖子,大有要把眼前的她杀之而后快的趋势。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师父,但总不能任他就这样把自己弄死了吧?缦舞凝气于掌,狠狠拍向轻寒胸腹处,她自认控制得恰到好处,这一章自然是不可能要了轻寒性命的。
只是,她也太低估成魔的轻寒了。
轻寒被缦舞这一章震得手里稍稍松开了些,但很快便稳住只是微微晃了晃的身形。这一掌,叫他恼羞成怒,面目狰狞地死死盯着缦舞,复又发力,掐得缦舞练气都喘不过来,更别提挣扎着再给他一章了。
倏地,一大股清凉的空气灌进胸腔,缦舞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同时惊讶地发现轻寒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击到一旁,自己终于捡回了一条性命。
“清凉大师!”轻寒被击到一旁,缦舞这才看清廊柱边上站着的人影,不正是清凉大师么。
清凉朝缦舞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半句废话,便跃入院落之中,同缓过神来的轻寒厮打起来。
同轻寒每招每式尽现杀机的凌厉攻势不同,清凉只是一味以轻功闪避,试图迷花对方的视线。
清凉自然知道以自己的本事必然不是眼前这个魔头的对手,硬碰硬显然对他不利,这样闪避其实也是为了找准机会再下手罢了。
魔虽强大,却并非攻无不克,更何况是轻寒这种半吊子呢。
一个转身的瞬间,总算给清凉发现空门,从背后死死钳制住轻寒的行动,同时朝着缦舞大喝一声:“趁现在!”
缦舞微楞一下,立刻明白过来,拈起三枚银针,齐齐往轻寒身上的穴道射出,并准确无误地扎了进去。
轻寒不再动弹,似是扎针显出了其效用,清凉也放开了手,不再死死钳制着他。
然而,就在清凉松手的那一刻,轻寒身上的银针,霎时同时被震飞了出去,索性并未伤及缦舞和清凉,尽数插\入了院落周围的石缝之中。
“怎么会这样?”缦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银针非但不能够制止住轻寒的疯魔,甚而被他以内力弹开了去。
现如今的他,看来已被魔性侵蚀得比以往更为严重了么!
来不及多想,轻寒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攻而来,之间清凉迎面与他击掌相抵,双眉紧锁,显然进入了拼内力的僵持状态。
诚然清凉几十年修为内力高深,但如今遇上的是轻寒,又是练就了一身魔功的轻寒,即便清凉能够支撑得住,也不过是片刻而已,显然不能够长久抵挡。
不一会儿,清凉便露出了吃力神色,显然已是快要招架不住了。
“清凉大师!”伴着缦舞一声紧张的叫喊,只见清凉终是在内力比拼中技不如人,不幸败下阵来。然而这可不是逢场作戏的擂台赛,入了魔的轻寒丝毫不懂得何为手下留情,接着又出一掌,将已然不济的清凉震得后退了足有二十来步,直到“嘭”地一声后背撞上廊柱。
这阵仗叫缦舞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将清凉扶起,总算还有口气在,也没晕死过去。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对方伤势如何,就已听得身后掌风呼啸而来,势不可挡。她不假思索地回过身就一掌迎了上去,结果可想而知。
轻寒虽是被这意料之外的一掌震得倒退数步,可缦舞这头伤得却要严重好几倍,她被轻寒内力所伤,不由吐了好几口鲜血。
直到这时缦舞才恨恨地自责起来,当年若是能勤加修炼武功,今时今日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了。
现在后悔这些都已是无用的废话,眼看着轻寒再一次抡起胳膊一掌袭来,缦舞看了看已然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了的清凉大师,紧紧咬住下唇,心想着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接下这一掌。
可是事到如今,避无可避,即便对方是自己师父,即便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只能硬着头皮和他拼了。
缦舞深吸了一口气,将全身仅剩下的些气力统统凝聚到右手手掌。死便死了吧,能够死在师父手里,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抱定了这么一个决心,缦舞缓缓提起掌来,摆出了迎击的架势,蓄势待发。
“悟……悟心师叔……”缦舞听见身后的清凉大师颤颤悠悠地说了话,有气无力中带着一丝丝惊讶。
青衫老者回过神来,向着缦舞和清凉微微一点头,见清凉似要勉力起身,又对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如此一来,缦舞可算见到了传说中悟心大师的真实面貌——一张看上去比清凉还要年轻几岁的面容,右半边的脸几乎全被青紫色的胎记所覆盖,若非他慈眉善目,眼底尽是微笑,恐怕寻常人早被他这副尊容给吓晕过去了。
悟心全然顾不得同缦舞和自己的师侄询问状况,因为那头越挫越勇的轻寒俨然已经从方才的意外之中走出,看他几欲冒出火来的眼中得以看出,似乎他并不死心,还打算再来一决高下。
通常强者相遇,无需过上几百招,仅仅一两招之内便能分出高下。
悟心与轻寒以单掌相击,轻寒竟只消片刻便被击退,狠狠倒退数步。悟心并未就此收手,一个飞身跃上跟进,凌空绕到轻寒背后,双指并用,用力点上他的肩胛处。
经悟心这么一点,轻寒瞬时晕倒在地,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缦舞还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便只见到趴倒在地上的轻寒,方才那股子萦绕其周身的煞气俨然褪去。
“师父?”缦舞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子,跑到轻寒身旁跌坐下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总算还有气儿。
“放心吧,没死,活着呢。”悟心立于一旁,开口说道,口气听着不像刚刚与格魔头激战过一样,气息平稳,连个大喘气儿都没有。
缦舞顺势跪坐起来,向悟心抱拳扬声道:“多些悟心大师救命之恩!”
悟心摆了摆手,一副好不挂心的随意模样,“出家人慈悲为怀,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倒是你与清凉,还有这位你的师父,受伤不轻,倒是该好好调养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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