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11 十一章


跟前一不足三尺的粉面赤臂的小人朝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冰冷的声音木然念道“野仲叩见师傅愿师傅洪福齐天”云云,一双森绿色的老大眼睛却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神传达着“你晚上睡觉时候一定要睁大眼睛不过也没用因为我会放一条毒蛇进你的被窝”这类的信息。
    我胆战心惊,心想金鹏大神啊我这段时间确实对你不大尊敬,可你也不用这样对付我呀!
    这东西是为何要拜我为师来着……哦,是了,方才皇帝忠烈并上宫娥们集体出去了,走之前总算要到他三滴血了,金鹏大神布了法坛施了法了,这小东西终于从奄奄一息的太后身上被逼出来了,金鹏大神说这是个法力很强的恶鬼足够保护我了,这个恶鬼跳着死活不同意瞬间便被金鹏大神制服了,二人聚首低声偷偷谈了什么那恶鬼竟然同意了,他立刻就行拜师礼了,换言之我离死期真的不远了……
    我哆嗦着几欲哭了出来:“上、上神,上次你赐予的蛮蛮鸟已是很好了,小仙实在用不着这般厉害的恶鬼护体,还是、还是让它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罢!”
    金鹏大神笑着轻抚我的背叫我放心,放心你个头啊放心!
    他说:“这小鬼法力不错,有他保护一般恶灵皆近不了你身。放心,日游神一族性情虽凶恶,此番他为收集王者之气进了宫犯了大错,但极守信用,既然行了拜师礼便一定会护你周全,绝不会加害你的。”
    那小鬼忽地跳上我的肩膀,我只觉得有股寒气从我耳边掠过,全身都禁不住起疙瘩。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金鹏大神,那叫野仲的恶鬼冷笑道:“金鹏菩萨真是失了算,一片好心怎奈人家根本不承你的情。这可怎生是好?你我可是有言在先,况且我算不得食言。”
    金鹏大神慢悠悠说道:“我自然记着我的承诺,你也不要忘了你的。若是你不尽心保护你师父,我有千百种法子对付你与你的心上人,头一样便是抽了她的灵根,永生永世你都不用做与她见面的痴梦了!”
    这番话金鹏大神说得很是轻快,可任谁都听出他语气中的狠绝与阴冷,说白了就是□□裸的威胁。唬得野仲连忙收起了凶神恶煞的嘴脸,只低声嘀咕了两句以大欺小云云便在我的肩头隐了身形。
    此番确实不太光明磊落。
    我还不死心:“这野仲虽说确实犯了错,可也是救心上人心切,实在不该犯不着如此罚他。况且、况且……”
    我咬了唇,金鹏大神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况且什么?”
    我低着头,思忖着那时接受蛮蛮鸟多半是迫于金鹏大神的淫威,蛮蛮虽乖可我当初却实在心不甘情不愿。如今月老同我说了那样的事情,我明明拒绝了转眼却再接受金鹏大神的恩惠,倒显得我矫情了,暗地里算计上神们的好处,实在算不得好神仙。这个情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承受下来的。
    金鹏大神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沉默着不说话。我愣了愣方才想起来,这位大神读心之术甚好,刚才一番思想斗阵已被他听去了。
    我怒气横生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道:“上神若真要赏赐小仙,不妨将您深不可测的法力管一管,莫再到小仙的脑子里随意察看了,小仙感恩不尽。”
    说完我便悔了,心里连声念着“我的如来佛呀这可怎么好呀”,极是忧伤地瞧着金鹏大神。
    只见他极是震惊地看着我,满目的光华瞬时灭了干净。良久,他嘶哑着嗓子:“我不是故意要听的,若冒犯了实在对你不住,以后我再不犯了。”
    我更加悔了,我生平最瞧不得别人受了委屈的样子。眼下我不仅叫人受了委屈,而且是很出息地叫西天金翅大鹏鸟受了委屈,他念及之前变相承认了仰慕我,是以竟是不能寻我的麻烦,定是越想越觉得委屈。
    哎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什么孽!
    恶鬼野仲的事情自此便不了了之,因为到最后我也没明白他到底去了哪里。可从那儿之后我便总觉得肩膀较平时重了一些,叫我很是担心受怕。
    过了一刻钟时辰塌上的太后渐渐清醒了过来,痛苦地喃喃叫水喝。外边皇帝并上宫娥们听得了动静登时进了内堂,一群人声势浩大前仆后继人仰马翻推推搡搡手足无措地伺候太后饮水。
    以太后此番弱不禁风的身体竟没被憋死,竟如愿喝到了水,我很是佩服,这后宫果真不一般。
    皇帝就着太后的手大哭了一番,二人互诉了半晌衷肠大致是“母后此番重病儿臣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恨不得以此身待母后受这般苦楚好在母后吉人天相”、“皇儿一片孝心哀家甚是宽慰但皇儿乃是一国之君万事当以国事为重”云云。金鹏大神看了我一眼,半哑着嗓子低声说:“我们此番已是功德圆满,这就回去救人吧。”
    他依旧是受了委屈的模样,红通通的眼睛竟和蛮蛮鸟撒娇时九分相似,总之令我莫名十分愧疚。我匆匆垂下眼睑低声回答:“既是如此,我们这就回岳山。”
    金鹏大神交代了些许调养之道,便向皇帝请辞。
    皇帝将将擦了眼泪,声音还很是沙哑:“道长神通广大,此番救了国母更是功不可没。我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道长何不留在朝廷之中,朕立刻昭告天下封道长为护国大法师,为你修道观扬道教,享尽人间香火荣华富贵。强过你孤身修道一生,道长以为如何?”
    我连忙为皇帝叹道可惜可惜。
    原本金鹏大神在为扮和尚还是扮道士之间很是踌躇了一番,抬眼恍然瞧见了我一锤定音决定了扮道长,口中念念有词道“和尚乃是秃驴模样如何能扮”云云。若当时金鹏大神选了和尚此刻皇帝必定是要以广修庙宇来挽留,眼下却要修道观,金鹏大神师承西天大乘佛法,自然与道家有些不对付,是以皇帝此番许诺没拍到马屁却是拍上马蹄子,自然得不了金鹏大神欢心,少不得要被拒。
    果然,金鹏大神笑着婉拒:“贫道云游四海逍遥惯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粗茶淡饭乐在其中。更何况贫道并非孤身一人。”说罢,眼神复又热烈地瞧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贫道愿与徒弟二人携手在红尘中逛上一逛,不为功名利禄不为名垂青史,只求做个散仙也是逍遥自在。”
    皇帝可惜道:“道长既然心意已决,朕绝没有强迫之理。只是太后大病初愈,恐那脏东西再来作祟扰她老人家太平。还请道长指点迷津,千万别再让那东西钻了空子才好。”
    皇帝将将语罢我肩膀上便是一声怒吼,我起了一身疙瘩,战战兢兢,那、那日游神分明还在!
    金鹏大神不动声色甩了把拂尘可巧甩过我肩膀,只听耳侧又传来一声痛苦的嚎叫,此后便绝了声响再无半分动静。
    金鹏大神若无其事抚须笑道:“倒是贫道疏忽了。贫道这就画上几道灵符贴于皇宫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处,保管恶灵小鬼再也进不得皇宫。再奉上贫道所炼丹药几粒,服侍太后早晚各三粒,连服几日不仅可彻底去了病根还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皇帝与太后很是欣慰,连声说着甚好甚好。
    金鹏大神随手画了几道符,那上头鬼画符似的东西我看了都知祛不了什么妖魔。金鹏大神随后施了几个咒,足以保整个皇宫并上皇城的人不受恶鬼邪魔的迫害。
    我很是担忧,佛家的咒是施在了道家的符上,却不知会不会相冲相克威力全无之类。金鹏大神施完最后一个,安慰我说道家的符算是个什么鬼东西怎比我佛法力无边。
    我唔唔点头,蓦地醒悟过来很是气愤地指责他又来偷窥我想法。金鹏大神一愣,随即伸手顺了肩上已伪装成黑色的长发,笑得极是俊朗飘逸,简直如沐春风。
    他莫名其妙很是得意:“此番我实在没施法术,只是看了你的脸便知你在想什么了。”
    我愤愤然咬牙切齿,可确实不曾感到他对我施过什么法术是以只得生闷气。
    方才我们自然是以腹语对话,金鹏大神将施过咒的符交与我呈给皇帝,入鬓的剑眉好看地弯着,笑盈盈地看着我的脸。
    我莫名其妙烧红了脸,莫名其妙竟有了被调戏的感觉。
    我尴尬地假装低头整理衣襟,双手仔细捧着道符并盛着仙丹的琉璃药瓶献给皇帝。皇帝原本斜斜地靠在病榻旁拉了太后的手母子二人轻声闲话,瞧见一个人过来便接了东西随手交与一旁的仙娥,抬眼不甚在意地瞧了我一眼,我也不甚在意地瞧了他一眼……
    可这一瞧就瞧出了问题。
    那皇帝蓦地复又抬眼直勾勾地瞪着我,一脸惊天骇浪波涛汹涌不可置信惊为天人,总之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叫我狠狠抖了一抖。
    我不禁疑惑,难道这人间与天上上呈物件的规矩竟这般不同,竟叫人间的皇帝惊成了这样!
    还不待我仔细回想人间戏本子里妃嫔宫娥们是如何侍奉皇帝的,皇帝早我一步行动了起来。他豁地站起身紧紧握着我的手腕力道好似要将它捏碎,声音虽因太兴奋而颤抖着,倒比之前洪亮清脆了许多。
    只听皇帝高声唤我:“仙女姐姐!”
    啊?
    我的玉皇大帝如来佛哟!
    我被他这一声唬得当场如同遭了雷劈愣在原地,连带着身后的金鹏大神也“咦”了出声。
    我当下便恨道,这又是哪个不明是非的神仙造的谣?竟说紫微帝君下了凡便是凡胎肉体?他眼力依旧如此独到,不仅一眼瞧出我是个神仙,连我施法化的男儿身也逃不过去。
    我赧然,这两百年的法术学得实在水了些,被他一语道破我是个黄花女神仙,这叫我情何以堪!
    我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向紫微帝君行礼,这皇帝再次用言语证实了我实在是个很水的小仙娥,连自己下凡进宫这一遭的命格都算不准。
    他蓦地展开双臂将我严严实实搂了个满怀,在我耳边欣喜地喃喃道:“这许多年来我茶饭不思日日夜夜想着你,可恨那些废物怎么都寻你不着。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叫我找着了。总算……总算……”说罢满足地连声叹气。
    嗳?
    我自认记性实在不算坏,再将玉帝王母二郎神并那叫哮天犬的狗腿子记恨个千年万年都不成问题,我怎不完全不记得竟和这人间的皇帝有什么过往。再者——我抽抽嘴角,这孩子还多大,连胡子都不曾长全,我决计不会有他有什么不利索。
    我蓦地想起下凡前月老与我说的话,他几次三番告诫我不可与凡人产生孽缘云云,我心惊肉跳,难道竟是和这孩子吗?
    若果真如此,紫微帝君按天命是要不断入轮回不断当皇帝或者不断从草寇当上皇帝的,我忍不住骂道,这孽缘也实在太孽了!
    我还挣扎着要不要一掌拍死这孽缘,金鹏大神上前一步便将孽缘狠狠拉开,黑色的眼瞳不动声色,可仔细瞧竟有了些许金色掺杂在里头,翻来覆去地翻滚。
    他向还未清醒的孽缘说:“贫道这个徒弟不懂规矩初窥龙颜,竟是冲撞了皇上太后,贫道斗胆,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显然还沉浸在……呃……找回那个“这许多年来茶饭不思日日夜夜想着”的人的喜悦中,瞧我的双目迷离痴迷含情脉脉。金鹏大神与他说话他只是本能地转了头,是以变成了皇帝双目迷离痴迷含情脉脉地瞧着金鹏大神,总之瞧得我很是惊悚。
    我心惊肉跳,想着如何才出声打断如斯深情相望,帷幔传来阵阵响动。我正好越过皇帝肩膀瞧过去,那虎背熊腰八尺男儿不是忠烈却是哪一个?
    这房内场景实是奥妙诡异,忠烈足是愣了几愣方才收了惊讶气吞山河地大吼道:“大胆!”
    金鹏大神稳如泰山根本不为一介凡人所动,我被一介凡人困住也根本无所动,倒是皇帝好似被一桶水浇了透彻,眨了眨眼睛瞧瞧金鹏大神,再瞧瞧我,遂醒悟过来放了手。
    忠烈这声想必是用来唬金鹏大神与我的,从真正的辈分来说竟阴错阳差歪打正着,实在英明。
    皇帝理了理衣冠,伸手制止了欲上前的忠烈并喝令他退下。忠烈欲言又止瞧了我又瞧了金鹏大神最后瞧了皇帝遂一跺脚出去了。
    金鹏大神不动声色不由分说地拉我过去他身后,皇帝则是双目含情恋恋不舍瞧着我,这几步我走得实在艰难。
    良久皇帝总算回了神,勉强保持一派镇定。
    他向金鹏大神道:“道长这位徒弟样貌实在太像朕一位故人,朕初见之下又惊又喜这才失了常态。这位小道长法号……”
    我:“——”
    金鹏大神:“朝阳。”
    皇帝连着喃喃念了两遍,脸上竟浮现了可疑红晕,双目又情意绵绵地转向了我。我连忙垂首躲开,忽而腕上一紧,正是金鹏大神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再瞧他面上依旧是临泰山崩而不倒的镇定背影,看得我很是宽心。
    金鹏大神淡淡拱手说道:“太后既已无恙,贫道此番已是功德圆满,再无留恋尘世之理。这便向皇上告辞,请皇上放我们离宫。”
    皇帝先是疑惑地转向他“啊——”瞬时便反应过来恶狠狠道“不准!我不准!”
    皇帝面目狰狞地伸手指向我:“要走你自己走,把他留下!”
    我又惊又恐,这小皇帝敢向金鹏大神叫板胆色实在肥壮,只怕金鹏大神发了怒随便拍拍手,你便提前入了下一次轮回。
    小皇帝不管不顾地又转向我,表情很热烈:“你可是前朝氏族初家之后?你祖上可是前朝宰相初文远?”
    紧握着我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我没大在意。
    我只想着我出身风伯山莽浮林里,乃是天生地养纯天然一朵小葵花,绝不是什么初家之后。
    我疑惑半晌勉强应答道:“啊?”
    皇帝瞧我反应不甚热烈,他却愈发热烈地拔脚进了一旁隔间翻检出了一幅装裱甚是精美的画卷,表情甚是献宝地将那画卷放在我鼻子下头,一来一回竟是将我面前英武挺拔的金鹏大神化作的道士彻底当作了虚无,令我十分钦佩。
    我偷偷打量着金鹏大神越发青紫的脸色,实在没胆去接这画卷。皇帝见状不由分说地自己动手,瞬时一幅等人高的丹青便显现了出来。
    我瞧过去,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这、这、这,这不是我吗?
    不过是恢复了女身的我罢了。
    画中的我……呃,画中的女子眉如墨画目若秋波,淡淡脂粉人面桃花,一颦一笑隐在花红柳绿之中,隔在千山万水之外。画尾题诗曰“片片行云着蝉翼,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落款方方正正,却金色一团看得不甚清楚。
    握着我的手终是颤抖着落了下去,我诧异地侧首,只见金鹏大神极是悲伤地紧紧闭上双眼垂下首去,一撮黑发滑在额间竟很是狼狈不堪。
    我只听他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那话语中竟藏着千山万水般的沉痛悔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痴痴念道:“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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