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六记

13 十三章


还在九重天之时,我所迷的话本子不外乎三种——凡人与凡人间的情情爱爱,或是凡人与神仙的情情爱爱,凡人与妖精的情情爱爱。
    是以我总感慨人间怎能如此有情,月老提醒我说这话本子皆是凡人写的。
    我总以为,这其中还是凡人与妖精的情情爱爱最好看——说的是资质纯良学富五车的贫寒学子上京赶考,途中天色已晚便进了深山老林的破烂庙宇中过夜,还未歇下门外又来了个貌若天仙的妙龄少女,二人一见钟情便在这庙宇中成了亲。待这学子中了头名状元后回去接他娘子,偶遇了个道士说你家娘子是个妖精要吃你。状元初始不信,道士拿了自己的照妖镜与状元说你自己一看便知。如此云云,不一而足。
    在我看来,这本子中主角既不是那学子或妖精,更不是那道士,而是那照妖镜。
    而道士不过是个照妖镜扛着走的路人甲罢了。
    月老很是赞同,在我二人看来,在照妖镜还未出现之前这故事实在寻常。只待照妖镜照出了妖精,这状元与妖精之间的情爱方能寻出滋味来。
    我曾信誓旦旦要寻出一面这神奇的镜子来,可惜上天入地忙活了两百年有余,竟是一面都不曾找到。
    月老嗤笑我,这人间随意杜撰的东西你也信。
    我垂着眼皮不说话,只暗暗下决心等我真寻出一面来,定要照照你这月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以,当那黄袍道士扛出了个等人高的、号称乃是照妖镜的物事时,我很是憧憬。
    再说眼前,一炷香前我正揪着一颗心听那小皇帝与我话衷肠,忽闻金鹏大神去而复返。小皇帝执了我的手便要召见,喃喃道此番我便向他讨了你从此我们二人比翼双飞云云。
    待小皇帝将我拉进了上书房,我却是一愣——屋内好生热闹,竟不止金鹏大神一人,还有个中年男子,上着朱衣下着玄裳,佩以玉佩锦授,样貌与皇帝有三分相似,我猜测乃是个皇亲国戚;在他一旁还跪着个头戴五老冠的黄袍道士,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道士了。
    忠烈也在屋檐下,只见他冷脸凛眉站在角落,明显与那华衣彩服的皇亲国戚不对付。
    我算了算,那人果真是个王爷,还是小皇帝的嫡亲叔叔。他此番来不为别的,只因金鹏大神与我乃是丞相引荐的,丞相是主战派,眼下大病初愈又推荐人才治愈太后有功,日后在朝堂上更是一呼百应。这王爷却是主和派,决不能眼见丞相不断做大。
    是以他也带了个道士进宫,来捉金鹏大神与我这两只妖。
    黄袍道士颤抖着怒指我二人说大胆妖孽竟敢祸乱宫廷,举头三尺有神明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我忍不住抽嘴角,不用举头三尺,你面前不巧就有两个!
    王爷上前进言道:“微臣有一言不得不说,皇上乃千金之躯,一身系天下安危,自然出不得半点马虎。这两个道士来历不明举止诡异,若真是世外高人便是太后洪福齐天;可若此二人乃是妖孽化身的,却因皇上一时心软,不仅任由他们妖言惑众,更是将江山社稷国家安危置于何地?”
    小皇帝蹙眉:“依皇叔看呢?”
    王爷甩了朝服跪道:“玄同道长适才救了太后实乃国之栋梁,此番微臣如此不敬实乃情非得已。只等施法验明玄同道长真身,若他真是世外高人不是妖孽,微臣自当当面谢罪辞官受罚。”
    小皇帝看了我一眼:“皇叔太过言重,这原本就不是大事,何来辞官一说——”
    王爷膝行上前半步不让:“皇上,试试又何妨?若真冤枉了好人微臣与这位道长便是欺君之罪,我们自当领罚绝不推诿。”
    黄袍道士跪在地上身抖如糠。
    再看金鹏大神,他却只是负手垂头站着,黑发遮住了大半脸。他好似与这俗世不相干,更与这场闹剧无干。
    我禁不住冷笑,既是如此清高他这又是何以屈尊回来?
    好似察觉到,金鹏大神忽而转头瞧了我一眼,那黑色眼瞳里满是愧疚与痛楚,只一瞬便消失了,他依旧淡淡地垂着眼皮好似不耐烦至极。
    我安慰自己道,好在从始至终便未对这西天的菩萨抱有期望,是以适才他转身就走丢了我也算不得失望。
    小皇帝听着王爷一番犀利的指控不置可否,只似笑非笑地牵着我的手在贵妃榻上歇了,抬头问道:“这玄同道长确实有些本事,太后经他一番医治已然药到病除。可皇叔你带来的道士说他与他徒弟是妖怪,却不知有什么证据?”
    是以黄袍道士搬出了此前我说过的照妖镜。
    他跪道:“启禀圣上,小道原本在蓬莱仙岛修道,得仙人指点如今已三花灌顶五气朝元位列仙班。前几日小道夜观天象只看紫微帝星一旁妖气纵横,原来是宫闱中混入了妖孽。小道虽早已不问红尘俗世,却不愿眼见苍生受苦而束手旁观。是以小道辞了恩师入了京师,所幸得灵王爷引荐才进了宫。依小道算卦得,这两个妖孽乃是吸收大地灵气才有了实体,不归三界之中跳出六道轮回之外。此番他二人进宫居心叵测手段下流,实属十恶不赦。还望皇上圣明,不可轻信他二人谗言。并准许小道施法收服二妖才是。”
    咦,这番话为何如此耳熟?(参看第十章)
    忠烈最先冷不住脸笑了出来,皇帝亦捂着嘴嗤嗤地笑道:“道长啊道长,你的一席话朕方才已听过了,可还有新鲜的?”
    我遂恍然大悟,忍不住也偷笑起来。
    再拿眼角偷瞟金鹏大神,他依旧一言不发好似什么都不曾听见。
    我愤慨,你作这幅模样却是给谁看?
    黄袍道士不明所以,只得疑惑道:“小道这面照妖镜汇集天地灵气,凭他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照了定叫他无所遁形。”
    我甚是疑惑又憧憬地瞧着那猩猩毡子下盖着的物事,心想若真是一面照妖镜我与金鹏大神乃是一名仙娥与一位菩萨,却不知会镜中显出什么来。可惜我不曾真正见过照妖镜,也不知这镜子能照神仙不能……
    我蓦地一惊,万一这镜子真有如此神通,难不成真让这几个凡人瞧见我与金鹏大神在镜中不是人,却是一只大鹏鸟与一朵花吗?
    这可使不得!
    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三滴帝王之血已依计收了来,眼下只需脱身便算功德圆满。若是这最后时刻被识破了身份却是诸多麻烦,实在划不来。
    不知能不能对那镜子施个障眼法糊弄过去……
    忽然有人握了我的手,唬得我连忙低头,原来是小皇帝。
    他朝我笑叫我放心,低声耳语道:“你不用怕,万事有我。等会儿若是你师傅照出来真是个妖怪,你立刻跪下来说受了他蛊惑此前并不知道,我自救你。”
    我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只觉得心凉:“皇上原来并不信任我们。”
    小皇帝一愣,随即问我:“那你究竟是也不是?”
    我立刻语塞了,不知如何回答。
    面前黄袍道士豁得站起身直走到金鹏大神眼皮底下去:“你这妖孽莫要再狡辩,只等到了照妖镜前叫你无话可说!”
    金鹏大神原本一直垂着头,听得此番挑衅却是缓缓抬了头,俊逸的面容依旧倾倒众生。只见他懒懒地瞧了眼前人一眼,冷笑道:“我倒真未曾听说这三界中有什么照妖镜,只当是凡人的杜撰。若你这镜子是真的,我定要照上一照。”
    黄袍道士哈哈大笑状似疯癫,嚷着“如你所愿”掀了那猩猩毡子,下面罩着果真是个巨大铜镜。黄袍道士抱着镜子转了转,直对着金鹏大神照去。
    可惜那镜子背对着我,我却瞧不见。
    只见金鹏大神仍旧负手闲闲而立,半垂着眼睛爱理不理。黄袍道士本是一脸狞笑,转头望进那铜镜中只一眼却如同遭了雷劈,腿一软念了声娘便瘫了下去。
    王爷念了声阿弥陀佛便昏了,角落的忠烈表情甚是古怪地瞧着金鹏大神的背影,良久亦是单膝跪了下去。
    照、照出了什么?
    我挣了小皇帝的手去了金鹏大神身旁,只见硕大的铜镜中照得一只偌大威风凛凛金翅大鹏鸟,旁边一朵弱不禁风小葵花。
    我又惊又喜,不成想这真是照妖镜。
    身旁的小皇帝亦是一惊,默默无言地瞧着我们。
    黄袍道士连连叩首:“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将西天金翅大鹏鸟菩萨认作妖怪,求菩萨千万别与小人计较,饶过小人这回罢!”
    金鹏大神变回了金发金瞳,瞥了黄袍道士一眼转身却向忠烈说道:“将军三代忠烈,你老父并你四个哥哥早已投胎转世,或是书香门第或是豪门贵胄,皆是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将军尽可放心。”
    忠烈愣了好久,忽而以袖抹泪,远远朝金鹏大神磕了个头。
    金鹏大神转而低头俯视着那道士许久,眼瞳中金色深不可测。
    只见他微微抬手隔空将那黄袍道士提着脖子举起来,将那道士气息探了一探,了然道:“原来师承下八洞幽冥教主……倒也奇了,你师傅得了如此神通的镜子,尚不曾拿出来与我们显摆,却教你偷了出来。若是幽冥教主知道他徒弟拿了他的宝贝下凡作恶,竟还欺到了我的头上,不知他该向我如何交代?”
    那黄袍道士立时面如死灰身如抖糠,再不喊饶命的话了。
    金鹏大神撒手道了句无趣,黄袍道士吓得倒在地上软作一滩。
    一屋子的人还在跪着,金鹏大神道了句不必拘礼,单独向小皇帝说此番下凡乃是救人,被识破了身份乃是万不得已,切不可泄露了天机。
    小皇帝起身瞧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去,点头称是。
    金鹏大神跟我说:“咱们回去罢!”
    我早已悔青了肠子。
    若早知凡人这等听话,我早便亮名了身份。早前也不必被那小皇帝调戏了去,还险些做苦肉计将自己的脸毁了。
    此前苦心全是浪费了表情。
    我心中愤愤不平,忽而心生一计指着面前的镜子说道:“这镜子留在人间实在儿戏,金鹏大神能否为我做主、将它赏了我?”
    金鹏大神颇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双目蓦地金光闪闪起来。黄袍道士早已唬得瘫坐在地上,仍强打着精神磕头道:“仙童喜欢只管拿去,只怕这劳什子沉重累着你。”
    我嘻嘻一笑:“这有何难?”
    遂念了个咒,将那等人高的镜子变得如同砚台般大小收进袖子里,我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一旁的小皇帝痴望我许久,咬了半天牙忽而问道:“你、你当真是个仙人?”
    呃,险些忘了。
    这小皇帝画中的女子甚是痴心,好容易让他找到了与那女子一模一样的人,却是仙人有别、绝无可能,我莫名觉得很是对他不住。
    金鹏大神静静打量我,不置一言。
    我转了个身却恢复了女儿身,对小皇帝说:“我本是风伯山莽浮林里一株小葵花,两百年前机缘巧合成了仙,当真是个仙人无疑的。”
    那小皇帝听罢狠狠地咬着唇,直教开始流血。
    金鹏大神已是踏了云彩立在云头专等我,我正要追上去小皇帝豁地死死拉住我的手,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我衣裙,好似要在那上面烧出两个窟窿来。
    他急切切地说道:“仙子且慢,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的一片心意已说给你知晓了,仙女也说人间有情,可否施舍我这俗人区区数十载?不过品茶赋诗,我能常常见到你便心满意足、绝无半点非分之想。几十年后我这俗人去了黄泉路,你依旧云淡风轻天高月远。仙女权当同情也好、可怜也好,我愿从此广善布施行善积德,只求你成全了我这毕生的心愿。”
    我愣在当下说不出话来,只叹道又遇到同李老爹一般的情痴,还迷上了我,却实在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云端深处那双金瞳还在瞧着我,深不见底。
    我想了又想:“你这番请求好似简单,可你不知,九重天阙清规戒律森严,岂是我能随意答应的?你趁早收了这荒唐的心思,只管好这江山社稷,叫黎民百姓皆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我在九重天上自会替你祈福。”
    小皇帝的面上颓然死灰一片,只做最后一搏:“十年呢?我十年见你一次就可以了。不然二十年也可,再不然三十年?或者——”
    我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痴儿了,倒是忠烈看不下去,老远地喊了句“皇上”,制止了他的胡言乱语。
    小皇帝蓦地住了嘴,痴痴地看着我,良久如孩童忽而低头泪如雨下。
    这孩子忒死心眼,一幅画便叫他死心塌地尽十年,要好好开解才是。
    我酝酿一番,指着外头那片天问他道:“皇帝陛下可曾听过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
    小皇帝一愣,抹着眼泪怔怔点头。
    我叹气:“七仙女乃是玉帝王母亲生女儿,她犯了天条还要受罪领罚受上七七四十九道雷刑,再受上七七四十九天火刑。她生来是不老不死、不灭不伤之身,这样的刑罚虽连疤都不曾留下,却伤入肌理痛入骨髓足够她铭记个千年万年。董永几十年便再入轮回重头再来,哪儿还记得往世的山盟海誓,早忘了七仙女了。”
    一屋子人抽了口气。
    我再说道:“七仙女是九重天的公主尚不可徇私,何况是我?再者,我今年两百一十二岁,饶是你能活到八十岁不过陪我六十年。届时你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换了身份变了长相,你满意了便去过下辈子,却叫我再找哪个去?为了六十年却叫我受如此苦楚,你当真忍心?”
    小皇帝早已垂了头,哭得肩如抖涮。我瞧着心酸,这番话好似太残忍了些,我亦不知如何才安慰他,好似如何都安慰不了他。
    我匆匆说了句“此生别过”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金鹏大神早已不在了云彩之上,却叫我傻看了许久。
    我顺着他的仙气好容易才在城郊十里一片荒郊野地里找到了他。
    只见他换了身白衣素服,随意箕坐在槐树下,变了一壶酒不用酒杯仰头便喝,形状甚是不羁。
    此番他依旧风流倜傥,却让我莫名看出萧索落寞来,徒叫人难过。
    我正胡思乱想,他忽而转头,好似醉了咧开嘴对我笑,招手叫我过去。
    那个什么——
    我只觉得万树千花齐刷刷地在我面前开了,我立马屁颠屁颠过去了。
    他变出了个酒杯交与我手上,满满地斟了一杯。
    只听他嗓音甚是低沉,几乎听不清楚:“陪我喝一杯罢!”
    我浅浅尝了一口,味道还算香醇,可惜却是没甚力道的米酒。
    我失望得很,金鹏大神却没注意我,只将壶中的酒尽数撒了出去,金瞳中原本光华灭了干净好似再亮不起来,只剩下绝望与痛楚,一片死灰。
    他垂着头忽而说道:“今日我是来祭奠我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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