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天梦华录

第145章


  可是,长卿,你居然如此轻易地跨出了生命的最后一步,毫无牵挂地闭上双眸。当石棺阖上的最后一瞬,所有的光尘都被阻绝在外,而你的内心是否真的获得平静?
  
  “长卿!”
  尘屑飞扬中,景天双掌齐飞轰然震裂那具棺椁上已经密封的石盖,于是,景天看见:徐长卿身上穿着蓝紫色的厚重道袍,容色惨淡,静静地躺在眼前的巨大石棺里。昏黄的烛光下,他失去了血色的惨白脸庞,带着一丝难言的凄魅!
  “长卿!你睡了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洞外的狂风卷入石室,吹得徐长卿襟袍飞扬,他仿佛在这重重叠叠的厚重道袍下压抑着、挣扎着、喘息着……不,不用挣扎不用喘息,他早已没了呼吸。
  
  景天的心下发寒,颤声道:“长卿……长卿!”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手臂一颤,掌中蜡烛溢出的烛泪不偏不倚滴落下去,正在徐长卿的眼角下方。莹莹烛泪在徐长卿惨白如雪的素颜上缓缓流动,逐渐凝固,仿佛那是他自前世带到今生的一滴殇恸之泪。
  ——这滴泪,伴着他最后一丝呼吸,带着今生未尽的哀痛,沉入永寂的黑暗!
  这一瞬间,景天脑中无数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本不是凡人,他乃是女娲飞升之前,流下的最后一滴红尘泪,代表的是对人世间愁苦、喜怨、得失、爱恨、别离……一切人类情感的悲悯之泪。它至善、至美、至真、至爱,是人间最纯净的情感……”
  不,不可以,长卿,你不可以这样弃我而去,我们有着三生三世,不,生生世世的约定。长卿,你回来!
  景天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远,远得仿佛是从前世到今生!景天追逐着那团虚幻的光影,竭力地想挽住对方的消逝。努力,再努力一点,就可以够着了……然而,景天惊骇地发现,他才一触碰到徐长卿,对方的身子瞬间就散成了一堆灰烬!
  “不要——!”
  然而,一阵狂风吹进石洞,于是,一地的灰烬尽数卷上半空。那些曾经明丽的、美好的、真挚的、珍惜的……刹那间,全部消散在空气中。
  化为尘埃! 
  什么也没有留下。
  留在洞中的是一片死寂。
  
  “你我过往,从此灰飞烟灭。碧落黄泉,永不相见。”景天仿佛能听见洞窟内,徐长卿那冷绝无情的语调再度响起。
  “你够狠,对我狠,对自己更狠!你用了什么法术令尸骨灰飞烟灭,连一点点也不给我留下。就因为我曾经讲过,除非你化成了灰,否则我一定能找到你。好,好,你现在真化成了灰!”景天蓦地一声大喝,“徐长卿,你不愿意葬在我景家,那我便葬在你蜀山!”他话音未落,手腕凝掌如风,疾拍向自己天灵盖。
  “呯”一声脆响。
  常胤堪堪横肘切入,挡住了景天激怒之下的雷霆一掌:“景天,你做什么!”
  “滚出去!这里没你的事!”景天脑中热血激荡,心头有如千万钢针攒刺,不假思索地回道:“谪仙台一事,他不肯原谅于我,既然恨我至死,我便遂了他心意。”常胤岂肯放他自蹈死地,扣住他手臂,喝道:“那又如何!你毁诺在先,便是我也不耻你当日所为。他心中所恸,你可曾感同身受……”
  景天听他呼喝间声如霹雳,只觉脑中一片空荡,苦笑道:“那就是了,快快放手,我替你师兄弟灭了这个渝州混帐小子。”
  
  常胤跺足怒道:“蠢才!蠢才!就算大师兄其意难平,你岂不闻,爱恨飞灰只在一刹。他若真对你绝情寡义、心如止水,又何必多此一举阻你上山。两个月时间,你竟然白白错过,非要我修书一封,你才……唉!大师兄当日与邪王一战,几乎耗尽元神,又被邪王的掌力所伤,其实已经了无生机。他只是功力精湛,强行凝住元神,回到蜀山打理了身后之事,便自闭于石洞。”
  “那封信是你所书?”
  “是。他回山之后,对昔日之事绝口不提。但我想来,他是不忍让你亲眼见他灰飞烟灭,才会如此狠绝。我不愿大师兄抱憾终身,便瞒了同门私自传信与你,期盼你能明白信中所示,赶来见师兄最后一面。可惜……你还是晚了一步!和光同尘会消耗施展者所有元神,历代掌门都不敢轻易施展这一招。只因这门武功委实霸道,乃是与对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招式,施展者纵算成功,多半也会落得和光同尘的下场。”
  
  景天神色恍惚地望着那空荡荡石棺,怔然发现,青石棺底居然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个物件:断梳!他们在洛阳郊外相约白首时,彼此一人一半的断梳。青碧色的木纹断梳之下,压着两缕乌发绾成的同心结。
  “景兄弟,这梳子我们一人一半。日后无论谁先走了,活着的那个就把断梳放进去陪他,也算是生死相随,了无遗憾。”昔日的提醒声,言犹在耳。
  景天惨然变色。
  “结发同心!长卿,你居然留下了我当日在洛阳随手绾的同心结!长卿,蜀山掌门历来陪葬之物乃是《道德经》,你却用的是断梳!莫非是想提醒于我,不准我随意殉死么?”景天手指抑不住剧颤,摸了怀中那柄断梳出来,这件物事终于合二为一。然而,各自的主人却已经天人永隔。
  “大师兄已经魂飞魄散,你纵算是要死,黄泉之下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他以断梳陪葬,其间深意不言自明,你若想拂逆他的意思,让他死不瞑目,我也不阻止。”
  山脚下,常胤的谈话声渐渐远去,飘忽不可分辨,最后连他人影也消失在蜀山深处。景天知道,从此,蜀山九天之上,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半分牵挂。
  景天神色恍惚,浑噩间不知该走向何方。
  前路茫茫,何处是归途?
  
  过往一切,蜀山、永寂之地、涤尘山庄、伏魔镇、虎牢山、洛阳……发生的故事,宛如一场梦寐。梦醒之后,自己便站在这里。
  ——渝州街道,依旧繁华如昔。
  景天忽然有了种错觉。也许,徐长卿根本没有在这个世间存在过,他只是存在于虚空中的一滴红尘泪,故意幻化了大千万象,然后选择自己和他成为这场盛世幻境的主角。最后,再由他人秉笔青史,写下这段《梦华录》流传后世。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入戏太深?曲终人散,自己却还流连恋栈!
  景天木然地站在街角,看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心如死灰。是的,失去了他,三千繁华便成了人间炼狱,再也激不起心中半点波澜。
  从今以后,渝州景天何去何从?
  
 
第70章 下 昨日重现
  景天望着眼前形色各异的人群,任凭周围的民众议论纷纷,发出诸如“这人是不是傻子”之类的质疑,他的面容依旧如古井无波。景天只近乎麻木地轻抚胸口,那里藏有几缕略带体温的乌发——是的,结发同心!这是徐长卿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他的心绪飘回了一年前的初遇时光。
  “原来就是你这位蜀山弟子,差遣我茂茂跑腿,给你到处打听什么有缘人的,拿来拿来……”
  “可是,长卿并没有让茂山兄弟去四处跑腿啊?”
  “哦,你叫长卿?”
  “是徐长卿!”
  ……景天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那个庄静自持,有板有眼,清隽灵秀的蜀山弟子再也不会出现。
  
  他一路行来心神飘忽,步履沉沉。远处,城隍庙外那株高大的老松树下,醒目的幌子上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凝神端坐在桌前,手执麈尾,正张罗吆喝着生意。
  “怎的那么熟悉……”景天暗自摇头,心下暗忖自己定是看花了眼。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啊”了一声,猛地记起在洛阳城内,那个号称“铁口直断,说一不二”的算命道士。眼前这个老道,不正是被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不算,还被揍得两眼翻白的胡天师么?
  胡天师居然跑到渝州来骗吃骗喝,不,是卜卦算命来了。
  想到他当初的断言——“白璧微瑕,乃王者夺之,偏偏那王者远遁不知所踪”,其实甚是精准,却被自己讳疾忌医给打断。再想到他曾经说过的“总之,命运与姻缘的转机全依赖于‘火’。能否救得了那人,只看有缘人能否破解凶相死局。”
  景天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暗自道:“景天啊景天,你怎么如此之傻,你不就是五行属火之人么,莫非那个破解死局的人就是你?”想到这里,他再也按耐不住,径直上前恭声唤道:“胡天师!”
  
  岂料,胡天师见到景天登时大惊失色,“哎呀”了一声便躲在案几之下,口中颤抖道:“徒儿,快快收拾摊位,大事不妙矣!”
  景天眼见对方居然一骨碌躲进了案几的台面下,立时大怒。他合身扑倒在桌面,伸了长臂便想揪了胡天师出来,哪想到对方委实害怕得紧,死命龟缩在案几下的角落里不肯出来。景天捞了半天也捞不出人,一怒之下,干脆饶过老松树到了案几后,拖了胡天师出来。
  胡天师原本就身形瘦小,现在被景天像老鹰拎小鸡一般拎了起来,顿时吓得双脚乱蹬,口中呼道:“徒儿,快去请你那李师叔来救为师,就说,那个洛阳凶神追到渝州来了。”
  
  景天懒得和他多做解释,干脆提了对方领襟把他往案几上一放,低头恭恭敬敬地抱拳三拜,口中道:“天师果然神机妙算,小子昔日在洛阳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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