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晚也

  唐糖已经不会再恶作剧一般地对着唐瀚叫“爸爸”，和俞笙婉相处久了，开始会很熟稔地搂着俞笙婉的脖子甜甜唤她一句“小婶婶”，俞笙婉也渐渐明白，小唐糖的妈妈在唐家是属于不能被提及的话题，因为这件事情，唐衍甚至与家族决裂也无济于事。毕竟，有权势的那一方永远有选择的权力。
  因为已经提前联系，所以俞笙婉带着唐糖刚到达餐厅，那个优雅的老板娘已经坐在安静的角落等待她们，唐糖看见妈妈，立刻从俞笙婉手边跳开，跑到妈妈那里。俞笙婉隔着餐厅斜斜袅袅的光，对那个女人展眼一笑，并没有言语交流，她坐下来，开始点餐。
  小可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起先她并没有吸引住俞笙婉的目光，她一个人，穿着阿玛尼最新一季的秋季女装，优雅的裙装，搭配着复古的窄沿帽，妆容精致，气质却再不复过去那般清爽洁净，她按照预约就坐，一落座便接了电话，声音很轻，不时有一阵浅笑。
  俞笙婉戴着墨镜，听见声音便立即抬头，合上菜单，侧过头对着斜前方位置上的女人看了很久，隔着墨镜墨色的滤光片，隔着女子严谨的妆扮，隔着过去那么久对江昊年的埋怨与失望，她凝视她，好像并不能认识她。
  小可已经不再是短短的贴耳短发，她的长发细致地盘绕起来，扣住优雅美丽的小洋帽。
  终于忍不住，俞笙婉摘下眼镜，依旧保持着那个凝视的姿势：“小可？”
  小可并没有抬起头，却明显一僵，握着电话的那只手滞在那里，好像思考了很久似的，她终于缓缓抬起脸，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嗨，俞小姐，你也在这里吃饭？”
  见小可并没有坐过来的意思，俞笙婉就自己起身，坐到她对面去，此时餐厅的人并不多，但是已经有人认出俞笙婉来，有小声的议论响在周围，看得出来，众人仍旧沉浸在对俞笙婉钻石婚姻豪门夫家的品评中。
  突然小可轻笑出声：“俞小姐依然那么红……”
  “呵，上天赏赐一口饭吃，”俞笙婉自嘲，丝毫不因为对方对自己称呼的改变而显出惊异，“小可，我一直以为你还在澳洲……”
  小可低头把玩手上的钻戒，摇了摇头，耳朵上的耳铛一晃一晃，“没有，我一直都在S市，俞小姐，你的婚礼我甚至都有参加，只不过人太多，我们并未碰面。”
  “天……”俞笙婉忍不住惊呼出声，“我并不知道……”
  小可妩媚一笑，“俞小姐，不，或许我该称呼你为唐太太吧，你哪里会知道什么真相呢？永远都会有太多太多的男人像天空一样罩在你周身，为你挡风挡雨挡刀枪，你并不需要知道所谓的真相。”
  “江昊年过去那样对你，是他不对，”俞笙婉眉心蹙起，缓缓说：“那个相机的内容，我看过。”
  “江昊年对我？俞小姐，你太抬举我……我这样的人，甚至渺小到没有资格和江昊年来打交道，”小可突然对上俞笙婉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呵，所以说，你并不需要知道全部实情，当年的那一场闹剧，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小可的目光如炬，灼灼的好似要焚尽一切原委，最终把真相烧成劫灰，她依旧没有提及当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好像要执意将其埋葬一般，开口说的倒是一件并不相干的事情，她缓缓趋身过来，凑近俞笙婉耳边，声音好像被施了魔法，迷离又蛊惑，“呵，唐太太，你在圈内待了那么久，唯一一次对大众说谎，是关于那个男人吧？”
  是非常来者不善的声音。
  俞笙婉也不惊，不慌不忙挑起眉，她习惯不化妆，素着脸却有一种不设防的明媚天真，她斜斜地乜一眼小可，开口时却已现诡谲，压着声音说：“噫，小可，你大概不知道吧？结婚的时候，那个男人给我的礼物中有一件很私密的东西，不是前段时候在坊间炒的沸沸扬扬的那条古董项链，而是一支缀满钻石的手枪，很小，却配着消音器，非常漂亮，”看见小可的脸色猛然一沉，俞笙婉眯眯眼，好似在准备看一出好戏一般，“既然那个人并未对你做过什么，所以，你想对他怎么样的话……”话音陡然一转，不复先前的沉郁，反倒带着些天真的笑意来，“呵，真不知道所谓的嫁入豪门的大明星玩枪走火会有什么下场……会不会坐牢呢？”
  说完，俞笙婉站起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俯下身看着小可，居高临下的姿态，偏偏还倨傲地带着笑，“呵，我倒是忘了，”她睥睨着小可，“就凭你，你能对他做什么呢？”说完，她也不看小可脸上那并未被激怒的完美笑容，目不斜视地离开，回到自己的餐桌安静用餐，连小可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注意。
  吃饭的时候，俞笙婉一直在回想刚才自己面对小可时情绪的失控，她并不是恃宠而骄的女子，早已习惯低眉垂首安静面对所有世事，唯独适才小可揭开疮疤一般地，提起江昊年，引得她突然忘记恪守了多年的行为准则，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在极其深幽的内部，她还有那样桀骜的一面。
  往事如薄雾般浮上心头，那段感情，渐渐成为秘密——那个人是一枚引信，负责引爆她沉默背后的激烈情绪。
  
  回家的时候，俞笙婉的车开的很快，坐在后面的唐糖忧心忡忡地问她：“小婶婶，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什么？”
  “我刚刚看到你和那个阿姨吵架，”唐糖梳着乖巧的童花头，一双眼睛很大，又有小孩子特有的澄澈纯净，好像两粒最玲珑的黑宝石，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俞笙婉，“小婶婶，你下次不会不带我来见妈妈了吧？”
  “怎么会？”俞笙婉安慰她，“我没有和那个阿姨吵架哦，我们只是说话大声而已。”
  唐糖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渐渐放下心来，反过来安慰俞笙婉，声音很响，炸在俞笙婉耳边，“小婶婶，你是我见过的，除了我妈妈以外，最漂亮最漂亮的女生！”
  俞笙婉笑起来，忍不住打趣她，“你小叔叔是除了你爸爸以外，最帅气最帅气的男生吧？”
  “没有，”唐糖连连摇头，“小叔叔是第一帅气的男生……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都不会笑。”
  “你小叔叔也不会笑啊。”
  “小叔叔不笑的话，也是最帅气的呀。”唐糖爬到俞笙婉驾驶座的后面，低头亲在俞笙婉的侧脸，“小婶婶，小叔叔他很爱你哦，奶奶说，他为了你，要学爸爸那样，搬到外面住。”
  小孩子温热的气息哈在俞笙婉耳边，暖暖的，与车内原本打的很低的温度形成一个小小的比较，俞笙婉笑一笑，“唐糖，要坐好，我们一会到家了，不要忘记之前我们商量好的话，奶奶问起来要那样回答她。”
  唐糖眨眨眼睛，依旧不依不饶地问：“小婶婶，你也像妈妈爱爸爸那样爱我的小叔叔吗？”
  俞笙婉一怔，都说童言无忌，却实在没有料想到那么小的娃娃竟然这样直白地问起那样的问题，直接，坦定，安然，却直抵人心深处，这时候她才相信，世上的确有早慧的孩子，一双眼睛尽管明澈，可是却更加直率地看破了世间十丈软红，各中万尺风波。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果然，唐糖皱起眉，皱眉的表情与她幼儿脸上的表情十分相悖，这故作的老成便显得多余而愈发可爱起来，她尖起嗓子，像一只勇猛的小野兽，尖锐地下结论，“小婶婶，你不爱我的小叔叔……”
  俞笙婉蓦地觉得头痛，爱与不爱，这个问题已经被太多人触及过，事实上回答或者拒绝回答都不能够来解决什么。爱了不会撕裂身体，不爱亦不会保全肉身。所以，她连解释也不想，慢慢把车停到附近的路旁，然后转头对唐糖微笑，“唐糖小朋友，你最爱的儿童乐园在那里，要不要玩跳跳床？”
  看着唐糖雀跃地奔向游乐的海洋，俞笙婉也暂时松了口气，抬手一抚，竟然出了一额的汗，想到唐瀚说起自己的安排，他此时应该在不远处的会所，于是她给他打了通电话。
  
  唐瀚接到电话的时候，顺手推掉身边人递过来的雪茄烟，身边有一众发小在旁边戏谑，“唐二，你现在怎么转性成这样了？改天是不是连伏特加也要戒掉了？”
  那边俞笙婉一时止了声，唐瀚冲对面一群楚楚衣冠的公子哥挥了挥手，起身走出包厢，对妻子说，“笙婉，有一个朋友留学回来，大家在给他接风……”
  “恩，”俞笙婉一时间哑言，唐瀚结婚后曾经和她说过，有些应酬在所难免，她也参加过一两回，却总是觉得和那群人隔阂太多，不能适应那样的氛围，所以唐瀚再要求她去的时候，她总是推脱着拒绝掉。
  也不是不明白那样的场合，男子大多是会带着女伴的，一个两个甚至好多个，她也没有要求过唐瀚恪守怎样的清白，结婚几个月了，他们反而回归到最初始的状态，都很静，保留私人的空间，连交谈都不多，两个人却也相安无事，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俞笙婉只是支吾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这时候有人出来叫唐瀚进去打牌，唐瀚无声地摆了摆手，对着电话说：“笙婉，你要不要过来，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个会所。”
  条件反射一般地，俞笙婉摇了摇头，她如何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唐瀚时的窘态，那时候她平生第一次表白被拒，真是狼狈透顶……倏地她又想起对方并不能看见自己在摇头，于是说：“不用了，我带了唐糖出来，在附近的游乐园，一会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