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晚也

可是至始至终，俞笙婉都没有对他说过半句关于钱的事情，上面突然来了任务，很急，他一离家就是半个月。走之前，他把那张支票压在她的首饰盒下。
  他知道，她并没有动那笔钱。她虽然娇弱，可是在人格方面，便始终保持着完美的纯白，在金钱上，除了那个人的给予，她一直保持着自身的独立与防备。当初章无咎赠与的那一笔钱，她私下里去和学校沟通了好多次，才让对方同意以老先生的名义捐赠出去。嫁到唐家的时候，苏卿旋也曾象征性地送她一些首饰，俞笙婉则在不久以后，买了更昂贵的回送过去。
  唐瀚端过那碗参粥，温度刚好，他没有给人喂饭的经验，拿着勺子的有些僵硬，“来，笙婉，稍微吃一点。”
  俞笙婉无动于衷，坐在那里不吃也不退，唐瀚也坚持，勺子一直悬在那里，两人离得很近，空气里闻得到淡淡的参味。
  “唐瀚，我们离婚吧。”很轻的声音，唐瀚以为自己在幻听，复又抬头看了一眼俞笙婉，她也在注视着自己，表情有些惊，怯怯的，怕他一般。
  “笙婉，你知道的，军婚的话，离婚由不得你。”唐瀚终于收回手，将那碗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淡淡提醒她道，“江昊年已经不在了……他不能帮助你离婚。”
  俞笙婉垂下头，眼睫也垂下来，在眼睑下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妈妈给予我生命本身，而除了肉身以外，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给予我……你们都不会了解，一个女人，从小女孩的时候就陷入慕恋的感觉，小半生的岁月里，她的目光中只有那一个男人……”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面提起江昊年，俞笙婉也不隐藏，悉数把内心如焚的情感剖析至唐瀚面前，“答应结婚的时候，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很多不确切的东西，所以想要有一个家。我很软弱，只是屈服于现实的温暖，我很自私，我一点都没有考虑他的感受……我很疲乏，相信了他不爱我。”
  唐瀚的手覆过来，覆住她的眼睛，男人温暖的掌心温度既熟悉又熨帖，俞笙婉记起来第一次见到唐瀚的时候，冗杂沉闷的灯影人声里，就是这一只大手，将她拉离窘迫而又伤感的境地。“笙婉，回来……”唐瀚抱住她，很用力地攥紧她，简直有一些痛，他说，“很多事情已经结束，所以现在，你要回来……回来，我在这里。”
  她被黑暗拥抱，光似乎在遥远的彼岸，心里无尽凄凉，低低一叹，“唐瀚，我再也不能变的热烈。”
  “他爱你，即使他离开你，他的爱还是在你身上。笙婉，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真相，你不必紧张……”唐瀚以十分冷静的语气开口，看到怀中的妻子渐渐松弛下来，“岁月那么长，我会一直都在，不会离开。而你无论热烈或者冷清，都没有关系。”
  
遗忘之城
  后来，俞笙婉取了一趟威尼斯，她的一部大制作电影在电影节入了围，于是她便去了叹息桥。
  她仍然会想起江昊年，淡淡的思念他，虽然她很清楚，他们此生的羁绊，已经耗尽，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可是她还是会想起他，在水城的黄昏之下，在蜿蜒的水巷间，在悠悠的叹息桥头。
  电影节期间，水都威尼斯迎来了更多世人前来注目，河道上船行兀兀，人流如织，十分热闹。俞笙婉穿一件蝉翼纱的素白旗袍坐在游轮上，薄妆，却有无边无际温婉的风情，引得无数人侧目，她连眼角都不皱一下，清嘉而又简静。
  她凭借一己之力，最终没有凑足那笔钱，江昊年的公司在任子谦的经营下并不坏，在S市甚至整个国内都崭露头角，股票也节节攀升。她依旧处理不好婆媳关系，没有人教过她这门技艺，过往的江昊年只是教她学会颐指气使做公主做名媛，唐瀚也不勉强她，不动声色在外面购置了公寓，带她搬了出去，反倒是苏卿旋慌了阵脚，主动约她出来喝茶。
  她依旧由着性子接戏，不考虑票房不考虑受众，不拍戏的时候就去演话剧，实验的，先锋的，古典的，统统尝试了一遍。她渐渐学会和媒体亲近，接受访问的时候，还会笑着借用一句脱口秀节目里看到的话来回应记者，自古以来，凡是花瓶，没有一个是有好结果的。她不想做一只花瓶，她努力使自己的人生活得丰盛起来。
  唐瀚依旧会有大大小小的宴会活动需要参加，俞笙婉也不像从前那样排斥抗拒，一时兴起的时候，还会拉着唐瀚一起去店里挑礼服，穿戴得体陪他参加。虽然在那些场合，她只需要保持微笑便好，女人的笑容可以使她永远不会出错。
  
  圣马可教堂是基督教在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教堂之一，华丽壮美的拜占庭建筑，俞笙婉仰着头看了许久，心中浮起《圣经》里的句子，慈悲而又清洁，情经一般：你将生命和慈爱赐给我，你也眷顾保全我的心灵。然而你待我的这些事，早已藏在你心里，我知道你久有此意。
  她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句子，记忆之路很漫长，她发觉自己仍然爱他，像从前一样，很隐秘，很晦涩，很轻的爱。
  可是爱有很多很多种，每一个人都是爱的灾民……他们不过是殊途同归。
  教堂的钟塔在整点的时候开始报时，整个城市都能听到那两个机械人用槌子自动报时的声音，广场上人来人往，众生如蚁，渺小却又热闹。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在广场上拿出食物喂鸽子，雪白的鸽子簇拥在一起扑扑拉拉地争食，然后成群飞向那片蔚蓝无垠的天空。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这一生，实在是不甚清晰，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已经晚了。
  唯一可辨的澄明的，就是爱无止无息，红尘太可恋慕。
  有风过如丝缎，轻轻在眉中间一旋，终于划跌流转进无尽无边的几近陌生的时光深处。
  
  爱是冷酷仙境。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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