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缘何忽然召她?
太后王氏是旧贵,早已无戚党在朝,素来深居简出韬光养晦,内外朝事均不过问。正因为如此,太后召她同去赏秋,她才愈不便推辞,否则,反倒落得心虚气短。
但墨鸾总觉得心绪不宁。
王太后一直不喜欢她,一半是因着厌恶外戚专权,另一半恐怕是为了东阳公主。她与白弈、婉仪之间这些恩怨,太后即便不能全清楚明白,却也必定不至于糊涂到丝毫无觉。以往她与太后极少往来,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互相避讳。而今太后忽然主动找上门来,又偏偏是这样的时候,怎不叫她紧张提防。
“皇太后殿下还召了谁去?陛下可在?”她迟疑问道。
那前来通传的宫人躬身应道:“陛下今日在甘露殿与几位臣工论政。太后殿下跟前有贤妃主与几位嫔主陪着,难得德妃主今儿精神好,也能出来转转,就等着妃主一位了。”
齐聚了三妃九嫔,连一直给那受惊的疯病魇着的德妃也拉了去,这般阵仗,究竟意欲何为?
莫不成真是吃酒赏秋么。
墨鸾心中愈发着冷,不动声色命那宫人先行复命去,转身将殿上大宫女叠玉唤来。
这叠玉本是长生殿上侍奉李晗的承御,还有个孪生阿姊名叫累珠,两人相貌几乎无差,常有人不细查之下便将她二人认错。当年灵华殿大火,素约死去,殿中宫人尽数清洗,李晗曾将长生殿宫人们派去照料墨鸾,后来便将叠玉留在了灵华殿。
“我这几年没能给你们什么好处,临到末了却要讨你们来助我。”她执起叠玉的手,苦笑轻叹。
“妃主可千万别这么说。妃主是好人,婢子们都记得妃主的恩情。”叠玉慌忙敛衽向她施了一礼,起身却低了嗓音,“妃主……不如就称说贵体不适,推掉罢。”
墨鸾轻浅一叹:“我去拜见太后就回来,好歹要顾全太后的颜面。你与我一同出去,留在灵华殿外瞧着。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去甘露殿请陛下……救小皇子的性命。”
若太后真要对她不利,恐怕她前脚出门,后脚就会有人将灵华殿盯紧,待到那时再想有人去求救,那便难了。
果不出所料,她出门时见太后派来的侍人已抬了舆来正候着她。
“太后殿下说妃主身子重了,特命小人们将她老人家的舆抬来相迎。”
看来,太后这是想要将她彻底孤身困死了呵。除却抬舆的侍人,连着傅姆婢女竟来了二十余人之多,明摆着是告知与她,不必带灵华殿上的宫人同去了。
太后毕竟是太后,虽不掌内廷实权,却是那掌天下权者的母亲。而她到底也只是淑妃,代掌内政,却不是中宫。若猛这么与太后相争起来,她很难讨到便宜。
何况,她这阵子养胎,许多事情都没什么精神面面俱到。
“妃主……”叠玉见状也觉不妙,一把拉住墨鸾衣袖,面色已不禁发白。
墨鸾颇安抚地轻拍了拍她,“你跟我来。”她如是命道,也不与太后身旁那些宫人多解释,转身上了舆。
或许是见叠玉不过区区一个承御,成不了什么气候,那几个傅姆也便没有阻拦,任叠玉跟了过来。
八名宫人将那舆抬在肩上,步步走得稳重。
眼看已能瞧见太后与众妃嫔设下的筵席。忽然,只听叠玉弯腰痛呼一声。“启禀妃主……奴婢……奴婢……”她似乎十分痛苦地捂着肚子,仿佛一步也走不动了。
“你这妮子,就是没规矩。”墨鸾见状斥她一声,“先下去罢,别闹得在太后面前失礼。”
叠玉得命低着头转身就是一阵小跑。
墨鸾那眼一瞥,见一名傅姆似有意叫人跟上去,立时笑道:“这小丫头一向恃宠而骄,若不是她阿姊在陛下身边儿伺候,她又本也是陛下赐下的旧人,我早把她撵出去了。姆姆若不嫌麻烦,请两位大姊去将她看起来,回头我再跟她算账。”
那傅姆听得这话,寻思这小宫女儿还有这么个来头,想着:打狗也得看主,若单是这么一个丫头倒也罢了,偏她还有个姊姊在陛下身旁,万一闹不好,岂非惹上麻烦?这般思量之下,不禁有些起怯,忙向墨鸾陪笑:“妃主殿上人,老身哪里敢冲撞。只怕这位小大姊回头跟不过来,留两个认路的接引接引。”说着便向两名宫人使了眼色。
墨鸾见她虽不肯作罢却也收敛了许多,心知叠玉最多也就是被盯上,暂且不能有性命之虞,便懒得再多费无用唇舌。
宫人们将她抬至席前,扶她下了舆,上前向太后问礼。
王太后似乎十分愉悦,连忙叫她到左手边坐下,仿佛和睦婆媳,半点不见往日冷淡。
愈是如此殷勤,愈让墨鸾觉得不妥。“妾也很想陪太后在这苑中饮酒赏秋,只是……恐怕腹中皇儿又闹起来,要扫了太后的兴。”她颔首柔声向太后陈情。
“哪里这么娇气。重阳时已被你逃过了,今日可不能走。”太后果然不放她走,一面说,一面拉住她,亲手与她舀甜汤。
墨鸾被逼无奈,将汤接过来抿了一口压在舌下,借着掩面时偷偷吐在了帕子上。她无法抽身而退,只得在席间应酬忍耐,直觉得杀机四伏,不由她不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话说那叠玉诈计脱身,见身后有人跟来,不敢就冒冒失失去甘露殿,一路小跑,却向着长生殿去,才到偏门便被守卫持戟与侍人拦下。
她回头见追来之人已愈发近了,连连低声哀道:“求几位大哥救人,让我与累珠阿姊说句话。”
她本就是长生殿中人,那几名持戟与侍人自然认得她,也知她现在淑妃身旁供职,瞧她如此紧张焦急模样,恐怕出了大事要担责任,对视一眼,便有人进去寻了累珠出来。
叠玉一见家姊,心头热涌,再忍不住,“哇”得哭出声来。“阿姊快想法子救救妃主、救救妹妹……”她一把抓住累珠双手,抑不住有些发抖。
此言一出,连同几名持戟与内侍也由不得色变。
“胡说什么!”累珠惊斥她一声,抬眼瞧见几个宫人急急向这边儿过来,心里不禁猛跳了一下:这几个人,别人瞧着眼生,她近奉御前却是眼熟,全是庆慈殿太后身边儿人。妹妹虽然胆子细些,但从不乱说话,瞧这阵仗想是真出了事。“先进来说。”累珠向门前持戟们使了个眼色,一把拉起叠玉便入了殿院。
才一入门,叠玉便急道:“阿姊你近得陛下,求你快去报个信,太后怕是要对淑妃主不利!”
“这种话,没凭没据的怎么乱说得!”累珠拧眉又斥她,罢了,却是一叹:“即便真是如此,你我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伺候人的奴婢,平日里得人敬让三分也是假了家主的威风。太后是陛下的亲娘,连陛下都要躬身让着,你我要与她老人家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听姊姊如此说话,叠玉眼泪早流了满面:“阿姊你想,妃主如今怀着龙胎,万一出事,一尸两命,这责任难道还会叫太后担了么?少不得推到我们这些侍奉妃主的奴婢身上。总归是个死,若救得妃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理,妹妹今日只怕就死定了!”
她说得凄凉,累珠听着也好不伤感。“我也不知究竟,怎么说得清楚。”她叹一声拉起叠玉,“快与我调换衣裳。你拿我的符节去甘露殿求见陛下罢,我替你引开她们。”
筵席上,太后命人斟了一杯酒与墨鸾。
墨鸾脸色微微一变,忙再三推拒。怎奈太后执意。“你放心喝一杯罢,这是安胎的药酒。我的孙儿,我难道还会不顾着他么?”太后如是说着,眼中已显出冷意来。
墨鸾眼见饶不过去了,接下那一杯水酒,心下不禁也泛起冷厉。
这太后究竟意欲何为?她今日就偏不喝,大不了撕开了面子去争一场,鹿死谁手还未必!
她如是想着,正想发难,冷不防,却听德妃忽然凄声哀呼起来。
只见德妃像是受了什么惊一般摔在地上,拼命用手在空中扑打,不断哭喊着:“蝴蝶!蝴蝶!”
当场诸人皆吓了一跳。
“快扶起来。秋天里哪还有什么蝴蝶?”太后见状拧眉,招呼宫人们去扶。
片刻的空歇,墨鸾不动声色,立刻趁机将那杯酒倒了,将个空杯子放还案上。
太后回头见酒杯已空,由不得略一挑眉梢,似要说什么。
不曾想,那边充容徐晝却忽然又惊叫一声,踉跄不稳,便跌在地上。
“又怎么了?”太后面上已彻底显出烦躁之色,冷冷叱问一句。
“太后……真的有蝴蝶啊……妾看见的,好大一只蓝色的蝴蝶……”徐晝失了血色,似还心有余悸。
“就算真有也不过就是蝴蝶么,有什么好怕成这样的!”太后闻言怒起,不由得拍案喝斥。
顿时,席间骤然冷寂。
情形诸般诡谲,墨鸾静顾当场一瞬,轻声开口道:“想是这园中秋花美丽,蝴蝶也舍不得走。您别恼,动了肝火岂不扫兴。不如今日就先散了罢。”
“你就想着散。”太后瞧她一眼,不允。
“那……不如去泛舟游湖……”一旁贤妃见太后面色已是极为不善,忙就抽身想走。
“嗯。”太后闻声点头,“你们先去,我与淑妃慢些过来。”
贤妃得命,忙令宫人们扶了德妃,领着九嫔匆匆退下。
墨鸾见她们都走,心中顿时一凉。“我身子弱,舟里颠簸,又有湖风,更受不了了。妾还是先告退了。”她也再懒怠与太后多虚与委蛇,寻了这借口,便打算走。
“慢着。”她才转身,太后已冷冷喝道。从旁宫人们应声便围了上来,拦住她去路。“你就这么走,未免太不将我放在眼里”太后如是道,低声时已见了杀机。
墨鸾见已无路可退,回转身来看着眼前这已略显老态的雍容贵妇,脑海中赫然一掠而过,却是十载前初入宫门时见到的慈厚中宫。“我从没不将您放在眼里过。倒是您,为何非要苦苦相逼?”她笑了一声,也沉下了语声。
“你若是老实呆在灵华殿本没有事。”太后一叹,“我不能让你生下这孩子。”
“为什么?难道……他不是太后的孙儿么?”墨鸾不禁皱眉。
“他的母亲不该是你。”太后的声音听来何其冷酷,半分情面不讲。
墨鸾冷冷呵出一口气。“那么这样,孩子生下来,我死。您亲自带他也好,交给您信赖的人也好,哪怕您不要他,就把他交给白府上让我母兄养他也好,总之,留他一条性命。”她尽量平静地说道。
但太后却没有应她。“动手。”那老妇淡淡下令,便头也不回地起身先行。
几名高大内侍涌上来拧住墨鸾,另一个手持乌沉如意杵走上前来。
乌黑发亮的如意杵,雕凿何其精美,那些象征吉祥和美的花纹却偏泛着残忍冷色。
那内侍还有些怯怯的,眼中全是恐惧。“妃主……您……您来日升仙有灵,不要怪小人……”他看也不敢看墨鸾一眼,喃喃地先低声哀告。
不料墨鸾却大笑起来。“您别忘了,您的外孙女儿也姓白。”她语声里已是恨意不掩,冰冷又尖利。
太后闻声像被蛰了一般,怒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侍人受惊,乱挥出一杵,正砸在墨鸾肚子上。
刹那,剧痛爆裂。
无法形容。她连惨呼也发不出,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倒翻了,吸不进气,脑海中白花花一片,本能地奋力挣扎。她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气力,几名内侍竟都擒她不住。她一手护着孩子,面色白如青蜡,眼中却闪着强悍精光,挣起身要夺那只杵,血却还是从她身下淌了出来,浸染得衣裙殷红。
那名侍人被这般景象吓得方寸大乱,下意识举起那如意杵毫无章法地猛一阵乱打。
一下下重击落在身上,仿佛连骨头也要敲碎了。墨鸾却半步不退,一把拽住那如意杵。她眼中裂出恨意来,如有红光,像只护崽的母狼,死死咬住这痛下杀手的仇人不放。旁的几名侍人又涌上来拉扯,争执中,那如意杵一下扫在墨鸾太阳穴上。她哼也没哼一声,两眼晕黑便倒了下去。
侍人们慌乱无措地丢了手中杵,打着颤叫唤:“太后……她……她……”
“慌什么!”太后横眉斥了一句。她盯着倒在地上的墨鸾看了一眼,冷冷令道:“抬走。扔下湖里去。”言罢拂袖而去。
秋日天高,云淡风轻的一片金色芳华下,却是腥烈弥漫。那一只掉落尘泥的如意杵血迹斑斑,竟似有子规哀啼。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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