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章七九 换天颜


李晗撞破了脑袋,虽然针灸止血,缝合上药,只是迟迟不见醒来。钟秉烛说他颅内恐怕有瘀血,要慢慢行血化瘀,或许可以醒来。
    见事已至此,墨鸾心知瞒得多少人也不可能不叫韩全知晓,便命人去唤韩全。待韩全惊闻陛下负伤匆忙来见时,李晗早已被安置于寝殿,泉池浴阁中已打扫得干净,半点痕迹也不见。
    墨鸾对韩全说,陛下遣散了侍婢,在沐浴时不慎跌伤。纵然韩全心有狐疑,却也提不出反证,只能痛悔自己一时大意,没能跟随左右。
    墨鸾并不过于紧压韩全与那十余名千牛卫,反而将他们尽数召到御前看护。
    然而,虽然明面上波澜不惊,但如今这温泉宫中各处关要皆已被姬显统领的卫军不动声色严守,连只鸟儿也别想随意进出。
    约摸傍晚时候,右仆射蔺谦亲自领了三百骑赶到温泉行宫,皆是轻装便行,方一落脚,便被墨鸾单独宣入殿中。“陛下遭此意外,妾不敢莽撞。蔺相亲驾来了最好,还请相公裁夺万全。”她守在李晗榻边,沉声说时,向拜在殿中的蔺谦望去,意味深长。
    不言而喻,各自心照不宣。
    突遭巨变,天子濒危,这等消息万不可走漏,否则必生变乱。尤其太子年幼,左是外戚权臣,右有拥兵宗室,一旦祸起,必是家国浩劫!
    蔺谦心中发冷,上前细观问道:“陛下情形如何?”
    “钟御医说陛下颅内有大块瘀血……恐怕……”墨鸾下意识低头掩了半张脸。
    李晗狂躁中给她那一耳光也打得十分厉害,面颊红肿难消,她此时留了些许长发垂在颊侧,尽量遮掩着,但仍是不放心,唯恐被瞧出端倪惹人起疑。
    但蔺谦却并未说什么,只与她议定,待过了此夜,明日一早护驾还都。
    或许事态已然控制住了,并不似想象中那样严重。然而,墨鸾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
    如此残暴的李晗,她至今只见过两回。上一回,是谢妍的死。
    这样没来由地狂躁,叫人怎能安心以对。
    乳娘告诉她,陛下原本还抱着阿恕逗哄,忽然之间便沉了脸。莫非……这人是起了疑心?
    墨鸾由不得心中颤抖,愈发湿冷。她其实很害怕,怕李晗醒来依旧是那副模样,不愿放过她、阿显,甚至……还有阿恕……这些年来风风雨雨,她本以为她已经泰然生死,然而,临到这悬崖之地,她才发现,她依然害怕。
    若她真是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她还有阿恕,他还那么小,她怎能丢下他不管……?
    她必须好好活着。
    夜晚的大殿万籁沉寂,烛火纱帷影动。
    韩全一直守在殿上,整夜得不合眼。乳娘抱着阿恕坐在一旁,轻细拍哄,声音若有若无。只有懵懂无知的孩子已经睡得沉了,偶尔咂着嘴。
    她从乳娘手中接过阿恕的新肚兜,亲手执针女红,扭过头去,看着榻上那男人眉心的川痕,指尖猛然刺痛。
    血珠儿涌出来,浸在红棉的肚兜上,转瞬无踪。
    皇帝深夜私自离京,右仆射领人追迎,官面儿上,也只推说作圣体违和。事实真相如何,除却些自有门道知晓的,却是揣测诸多。
    吴王李宏近来几次躬亲拜望靖国公殷孝,这是有目共睹,然而李宏此举出自皇帝陛下密旨,却再无几人知晓。外人看在眼中,疑心吴王大有不臣之心故而招募党僚者,也不在少数。
    而今陛下、右仆射忽然双双称病,情势诡秘,自然愈发人心不定。
    以吴王的人才与声望,再加上兵权、良将,若要有所动作,当真是大有可为。
    然而,到底有人比吴王先声一步。
    李晗前往汝州当夜,白弈已有所意料:皇帝只带这么几个护卫私自离京,如此良机若是让人有心乘了,足够一剑封喉。若要万无一失,必须先发制人。他一刻也不多耽搁,连夜部署,替换了附苑守卫,待次日早晨下朝,便没让李宏自己迈出太极殿,而是以“探视长沙郡王之名”将之挟往了附苑。多余事一件也不需再做,擒贼擒王,足够了。
    “陛下还朝前,难得父子相聚良机,还请大王多多珍惜。”
    附苑殿中,两人对面而立,白弈拱手一揖到地,唇畔微笑温和,仿佛仍带着至诚暖意。
    李宏由不得也笑起来。
    无需多言。
    他没必要义正词严地指责此人何以还能做得仿佛施舍了他天大的恩德一般,就好像他清楚地明白着他自己,说什么不愿伤害皇祖母、不愿伤害父皇、不愿伤害大哥与四郎,到头来,却还是伤了个通透。
    这就是伪善。
    说到底,他也从来都是有私心的。
    一场兄弟阋墙的震动,叫他蛰伏六载。那时候四郎想利用他做个出头椽子,再来一招黄雀在后,他终于为图自保,临阵倒向父皇,却搭上了四郎一家阖府多少条性命。
    事到临头,他依然还是选择了先保全阿宝和他自己。
    这许多年来,四郎一腔热血喷在他面上时那种灼痛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挥之不去。
    这是他理应承担的愧疚。如果他今番动了手,一旦得逞,阿宝便不用再被软禁,但他却也会再多一桩愧疚。
    而面前这个又一次棋高一着的人呢?可是也有愧疚暗藏心中?
    “我是否应该多谢你助我良心得安?”他微微一笑,盯死白弈双眼。
    “大王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白弈依旧笑容和煦,又向他与李飏施一礼,退去地仿佛足有十二分恭敬。
    “为什么墨姨姨人那么好,偏有这样的一个兄长呢?”
    思绪惆怅间,忽然却听盘膝坐在一旁的李飏如是嘟囔了一句。
    李宏看一眼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愤愤不满得一眼便可看穿。他由不得苦笑。
    他毫不怀疑,总有一日,他定会不可避免地与白弈兵戈相向,当然,包括那个名叫墨鸾的女子。那时候,阿宝呢?这孩子,真能如他所愿么……
    返回神都的车队不敢急纵快行,唯恐重伤的皇帝再受到颠簸。由于不便泄露,并未再多安排车障,只将陛下安置在淑妃车内,由淑妃亲自看护。金障掩蔽,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蹄杂踏与辕轮辙轧之声交叠,在耳畔交织成奇特的呼唤。
    须臾神失,恍惚回到童年,陪着阿娘在湖边洗衣,布衣在粗粝青石上磨搓的声响,棒槌敲打的声响,水花声,过路车马声……
    那时候,她曾指着镇上谁家娘子的紫帘香车问:“阿娘阿娘,我将来也能坐这样漂亮的车么?”
    阿娘抚着她的头发,温柔轻笑:“如果你想,你就一定能。可是,你就很难再回到这样清澈的山水之间了……你真的想么?”阿娘的手湿润而温暖,带着皂角的清香,那感觉,此生难忘。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阿娘当日所言含义,她也已经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眼眶有些湿涨,她看了看安静躺在身旁的男人。此刻的李晗,仍是昏睡一般,不知何时会醒。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从发髻里拔出一根银针来。
    “陛下……”她俯身轻唤他,托起他头颅抱在怀里。
    十年云烟仿佛不过一夕变幻,哪怕是恩寡情薄,总也因缘一场。何况,他也只是个可怜又可悲之人……
    原来世间这许多的际会无常,真是半点也不由人。
    拈针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冷汗湿滑,几乎要捏不住。
    忽然,那本还沉眠的男人似有所感应一般,猛睁开眼来。
    她惊得身子一颤,顿住了手。
    一时两两相顾,谁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喉管里血腥翻涌,如有炽烈毒浆,要将她的心也蚀穿了。
    但李晗的目光却意外的澄澈。
    颅内的血块似乎压迫了他的神经,连抬手也困难。他只能望住她,嘴唇嗡动,声如鼓气,几不可闻。
    他似在问她:
    如果我能从开始便能明白,专心待你一人,你可会爱我?
    刹那泪涌。
    泪珠从她眼里落下,坠在他面颊上,冰冷着滚烫。
    她以手擦拭他濡湿的面庞,细细拂过那双眉眼,含泪扬起唇角:“是的,陛下,我会爱你,我会忘记一切来爱你……”她拥住他,贴面在他颊侧,软语时,手中针狠狠刺入他百会穴。
    她感觉到他猛得一阵战栗,却见他脸上显出奇异的笑容来。他望住她笑了,一瞬间的纯真烂漫,仿佛终归本初,看见了元始时最美的花朵。他缓缓闭了眼,双眉满足地舒展开来,终于凝止。
    猝不及防的刺痛,她将那渐渐开始冰冷的身子拥在最贴心的位置,潸然不止,却无半点声响……
    嘉佑元年仲春,帝崩于还都途中,太子承继位,尊养母为皇太后。以新君尚年幼,请太后垂帘,任左右仆射、中书令、御史大夫及吴王宏为辅政之臣,建内阁,摄理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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