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流光

第8章


街巷空空的。
白矜云在房顶上坐着,大声喊:“你应该看好你的朋友。”
耕烟抬头:“我就是来找你的。”
白矜云像一只鹤,轻矫的掠下来,问:“找我做什么?”
“他救过我。他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鬼地方。所以,间接的,还是因为我,他才被僵尸咬了。”耕烟很认真的仰面看着白矜云:“我必须救他。”
“你也相信僵尸的传说?”
“其实你也怀疑的吧?不然,你这么一板一眼的人,早杀了端木景灏为民除害了。”
白矜云忍俊不禁,摸摸鼻梁,道:“你很聪明。但你说话的方式,与我们总是有些不同。”
耕烟跺脚:“我说话的方式不在你研究的范畴。”然后他们核对自己所知的关于僵尸的传说。都大同小异。
而解救的方法是,杀掉咬过端木景灏的那只僵尸。体内的僵尸毒失去效力,他便可不药而愈。
天完全黑了。白矜云说,我先送你回客栈。耕烟连一个好字都没有来得及说出。突然刮起了大风。沙尘和杂草扑打着墙壁,还有小贩留下的竹篓、扁担,就像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扯着,朝屋檐上砸去。长街尽头微弱的光亮处,炽烈的雾气喷薄而出,枯枝残叶飞舞着,像晒干的人的骨头。耕烟吓得直往白矜云的背后躲,白矜云很自然的出手护着她,以身体为她挡住阴森森的飓风,还有无巨细的灰尘和杂物。他说,别怕。
别怕。
耕烟恍惚觉得是在哪里听到过这样有担当,又这样温暖人心的话,她抓紧了白矜云的手,贴得很近,颤抖也渐渐止住。
光影里出现一个低矮的轮廓,像一个人佝偻着背,披了一件褴褛的斗篷,嘴巴里还发出兹兹的声音,像烧干了的水壶继续在火里加热。
白矜云挡着耕烟,慢慢的退,退到一个席子巷的岔口,低声道:“躲进去,千万别让他发现你。”
“你要小心。”
“一定要小心。”
重复的叮嘱了两次,耕烟才松开白矜云。眉头狠狠的拧着,心也狠狠的拧着。那就是他们商量着要对付的僵尸么?那么措手不及。白矜云有把握打赢他么?白矜云会不会也跟端木景灏一样变成吸血的怪物?一时间,耕烟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假设性的念头。当那猫一样的身体朝着白矜云扑过来,耕烟发现,白矜云的剑和剑招都显得逊色了。对方根本就是胡乱的伸展着四肢,但那身手之敏捷,动作之狠辣,真真触目惊心。
这时,又一道人影闪过。
落在耕烟面前。
是端木景灏。
那些绳子和布条显然对他不起作用。他在客栈久候耕烟不至,于是出来找她。他想喝人血,很想,但耕烟不许他喝,他觉得自己起码要找到了她,取得她的同意以后,再喝。所以他看到耕烟的时候心里还蛮高兴的,问:“耕烟,你在这里看人家打架做什么?”
耕烟都要哭了,一把抓着他:“快去帮忙,打那怪物。”
“哦。”端木景灏看耕烟那么着急,不由分说的,朝着两个急速晃动的影子冲去了。耕烟的拳头捏得死死的,又开始全身发颤。
场面更加混乱了。
就在端木景灏出手的时候,空旷的天际,降下一群身着黑色紧身衣的神秘人,大约七八个,没有任何的武器,亦并非有什么绝顶的武功。但耕烟看出来,那些人和端木景灏是一样的,有着奇怪的内力,能从手指间发射出七彩的光束。
只是,他们的目标似乎是端木景灏。
场面更加混乱了。
风越发急。烟雾凝重。带着血腥和煞气。一番激烈的打斗。屋顶碎了许多瓦。木门都裂了。连路面的石板都被掀起。但僵尸仍然逃了。
白矜云负伤。
而端木景灏,则被那群神秘的人带走,瞬即无踪影。
接下来的几日,小镇是平静的。没有吸血僵尸的消息传出,亦没有端木景灏,耕烟一边照顾着受伤的白矜云,一边四处打听,却毫无所获。
“不用担心。”白矜云道:“那些人看来并非是要他的命。”
“端木景灏?”
“嗯。”
“你怎么知道?”
“若是要杀他,当场即可以动手了,何需多费周章。”
耕烟抿着嘴,想着白矜云虽然是要宽慰她,但说的话亦不无道理。白矜云却见她缄默,以为她仍是忧心得很,便接着说道:“待伤势好转,我便和你一起去找他。”
耕烟愣了:“你怎么突然变得热心起来?”
白矜云顿时尴尬。这样叫热心吗?他想。他其实都没有想过究竟应该怎样看待耕烟和她的朋友。他只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他或许应该那么做。就好像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他想。他这是怎么了?被耕烟质疑的眼神逼着,他竟然低下头去回避。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仍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他说:“他毕竟出手帮过我,也许你是对的,他不过是一个受害者。”这样一说,连自己都觉得,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了。
可是那些人的身份来历亦未可知,镇上又风平浪静根本无从查起。连续四五天,他们都像没头的苍蝇,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瞧不见丝毫异常。
直到第六天。
在西边的小树林子里,有人发现一具尸体。
因为太过惊骇,当时吸引了镇上很多的人前去围观。耕烟和白矜云也去了。去了以后,耕烟的心才稍稍踏实了一点。
第一,那具尸体不是端木景灏。
第二,那具尸体就是镇上多起吸血案件的元凶。
那是一具僵尸的尸体。
和常人死后一样,苍白,生冷。
他死了,端木景灏就摆脱了僵尸的厄运。耕烟想,这实在太好了。但是谁杀了他呢?是端木景灏吗?他已经从那群神秘人的手里逃出来了吗?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耕烟想。想着想着一句话都不说,就盯着那看热闹的村民们的影子发愣。
“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白矜云舒了一口气。耕烟侧过脸去盯住他,眼神里有疑惑。白矜云颇为腼腆的笑了笑:“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我会和你一起找你的朋友。”
他还说:“在此期间,我会保护你。”
说到寻人,耕烟这才想起,她要找的,又何止端木景灏一人。还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茗骏。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在缓慢的丢失。身边原有的,和后续出现的人,来了,又匆匆的去。会不会有一天连白矜云都找不到了,她将彻底失去依靠。这样想时,看看身边的男子,突然觉得,他的分量那么重,重到她想要把他缩小了塞进荷包里,等到需要时,再小心翼翼的拿出来。
白矜云不知晓耕烟的心思,只发现她的眼神越发浓重,像添多了柴的火,像掺多了盐的汤,丝毫不外泄,都泼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用食指轻轻的擦着鼻梁,转过脸去看别处,嘴角有笑意,一直漾满他干净的轮廓,清清爽爽,像二月天的一树洁白梨花。
怎知,不几日,山上来了人。
来的是一名女子。
听白矜云说,她是我的师妹,是我师父的女儿。耕烟细细的打量起来。
这女子,浅笑盈盈,鬓发青青,蛾眉淡扫,颧上一颗细小的黑痣,看上去显得伶俐机智。红艳艳的嘴唇如樱桃,衬着尖瘦的下巴,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她的上身着杏黄色绣金边的短褥,下裳为乳白色的藕丝裙,绣有一丛乍开的淡粉色玉兰花,腰间亦是系着乳白色的绸带,挂一块青绿的玉,看上去干练且不失气度。耕烟再看自己,风尘仆仆,神色倦怠,连起初因贪新而爱不释手的石榴裙,此刻,也在这女子面前显得失色了不少。
但女子似乎并不急于同陌生的耕烟打招呼,只对住白矜云,道:“六师兄,山下的事倘若处理好了,就赶紧回庄里去吧,寿宴上的细节,爹说要亲口对你交代呢。”
“哦。”
白矜云面露难色,只一个闪烁的眼神,耕烟便知端倪,问:“你有别的要紧事么?”
“嗯。”
“这位姑娘——”原本是要接口说,倘若事情紧要,你就先处理了,再回头来找我,我暂且独自找寻端木景灏罢了,可是冷不防被这后来的女子,以嚣张的姿势截住:“我师兄的确是有很紧要的事,必须得跟我回庄里去了。”
耕烟来了气,一只手叉在腰上,似笑非笑,道:“你师兄同我的约定也是好紧要的,但可以缓一缓,不如我就跟你们回那个什么庄里去吧,等他事情办完了,再办我的事。”
两张如花似玉的脸,同时偏了一半去对住白矜云,一怒,一淘气。
白矜云笑得比哭还难看。
结果,耕烟真的随白矜云和薛如珩一同回山庄了。
薛如珩是那女子的名字。山庄是剑气山庄。中原武林藏剑铸剑第一家。山庄内一把青鸾宝剑,早已蒙得天下习武之人垂涎。而庄主薛印山,为人正直低调,处事精明果敢,以至于剑气山庄虽然不在武林八大派之列,却和龙隐门一样,颇具威望。再过一些时候,乃薛印山为了自己的五十大寿而召开的群英宴之期,届时,天下武林豪杰齐聚山庄内,把盏畅饮,论剑言欢。虽然余期尚有六日,但山庄内已然张灯结彩,各人早为此忙碌起来,那喜庆的馨香,以及武林世家的森然气味,在耕烟等三人踏入门槛的一瞬间,统统扑面而来。
稍后白矜云为耕烟安排了一间客房,房内的陈设很雅致,有古铜色雕花的窗扇,印着仕女图的屏风和蓊郁的盆栽。床幔是浅青绿色的,分开两边,用金钩挂着,能看见崭新的床单和被褥。
要在这里住多久呢?耕烟想。住到自己厌倦了,又或者别人厌倦了她。可是,到那个时候,她又该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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