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流光

第11章


他记得以前薛印山也常在这里,放低他一代江湖豪侠的身段,悉心为花草修剪施肥。
白矜云时常想,倘若自己的父亲还在身旁,也许,那背影就是这般模样吧。
有一次天空还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白矜云望着一棵牡丹出神,薛如珩撑着伞,跨进园子一眼望见他。叹了又叹。
“矜云师兄。”
“你也来了。”
“爹生前很喜爱这园子。”说着,眼眶又红了。
白矜云抬起她的下巴,满眼怜惜:“别难过,有师兄在,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薛如珩点头,眸子里的娇纵气息收敛了大半。这些年,她视他为兄长,他亦是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无微不至。如今,薛印山死了,但能看到彼此,也算一种欣慰。
“回屋吧,小心淋了生病。”白矜云扶着薛如珩的肩膀,伞全撑在她的头顶上。
“师兄。”薛如珩突然又开口:“我要追查爹的死。”
白矜云愣了愣,道:“我也是想,师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身为弟子,理应追查真相。可是,我心里总有莫名的担忧,或许,这将是极危险,极难预料的一件事情,如珩,我不想涉险。”
说虽如此,但白矜云是了解自己这个师妹的。平日里,任性娇纵,听不进旁人的劝告,若是她决定的事情,很难得因了谁的劝解就轻易变改。但见她如今神色凝重,一副慨然笃定的模样,白矜云只想,未必是劝得回来了。
果然如此。
下了决定以后,薛如珩去找慕容天晴,对他说,即将离开剑气山庄。而与此同时,在耕烟的房间里,白矜云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去哪里?”
耕烟和慕容天晴异口同声。
薛如珩道:“我和六师兄,去大长和国。”
“去找仇衣鹤,调查谋害薛庄主的凶手?”
“不错。”薛如珩斩钉截铁道。
而另一边厢,耕烟的历史课本粗略的提及过南诏,她却不知道南诏的蒙氏政权恰好在这一年为郑氏的大长和国所代。她甚至单从政权的名字上推断白矜云将要去的地方,在岛国日本。她兴奋得直跳脚:“好啊好啊,我也去,正好可以到富士山看雪。”
“富士山?”白矜云愕然:“我只知,那里有一座点苍山。”
耕烟失望透了,拍拍桌子:“晕死了,去云南就去云南呗,还什么大长和国。”
白矜云道:“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
“谁说我不舒服了?”
“你不是说你晕么?”
耕烟哭笑不得。又问:“你去那个大长和国做什么?”
“去找仇衣鹤。”
“追查薛庄主中毒一事?”
“嗯。”
“我也去!”耕烟兴致勃勃。
白矜云道:“我来告诉你,就是想你继续留在山庄里。”
“为什么啊?”
“你不会武功,跟着去会有危险。”
“你会保护我的嘛。”
“我怕到时自顾不暇。”
耕烟扁着嘴:“可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山庄里,我会痛苦死的。”
白矜云静默了一会儿,耕烟以为他会改变主意带她一块儿去云南,谁知道他重新开口,竟是说:“慢慢就会熟悉的。”
耕烟的后脑勺立刻出现了三条黑线。
羊苴咩城,大长和国之都城。西依点苍为屏障,东据洱海为天堑,沿龙溪挑溪内侧分别用土夯筑南北两道城墙,建筑恢弘,规模完整。
而此时,白矜云,薛如珩,还有慕容天晴,经过数日的跋涉,已然到了羊苴咩城的城门外。
小贩挑着担子,向他们兜售当地的手工艺品。他们像接受夹道欢迎的客人,信步走过去,入了城,眼前立刻浮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慕容天晴走在最前面,薛如珩在中间,白矜云走在最后。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白矜云的马突然发了疯似的,挥开前蹄,仰天长鸣,白矜云拉它不住,它竟挣脱缰绳,没头没脑的冲撞起来。原本井然有序的街道,顿时鸡飞狗跳。
白矜云纵身而起,循着马奔跑的方向,如蜻蜓点水般,几起几落,总算将受惊的马儿拦了下来。这个时候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嘻嘻哈哈的声音,直说厉害厉害。白矜云薛如珩和慕容天晴三个人六只眼,将周围寻了个遍,才发现一个字画摊子的旁边,站着一名浅红色衣裙的少女,笑如春花。
赫然竟是耕烟。
“你怎么在这里?”白矜云和慕容天晴异口同声。
耕烟很是得意,回答道:“我一路跟着你们,就来啦。”
白矜云好像明白了什么,沉吟道:“刚才,这马……”
“嘿嘿,是我用针扎了一下马屁股。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耕烟说着,拍了拍白矜云的肩膀:“我知道你可以驯服它的。”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马这样乱冲乱撞是很危险的吗?”
大庭广众的训斥,仪态尽失。
尔后,耕烟不做声,和慕容天晴并肩走着,看着白矜云的背影,眼里有微微的疼。
这疼不是为她自己,是为白矜云。
她就算不明白,在薛印山死后,白矜云的内心有过怎样的起伏,但她起码知道,丧失了一个亲如父母的人,那种悲痛,并非轻易就能释怀。
总要有一些事情,让他发泄。
然后做回原来的白矜云。
耕烟在夜里唱歌,唱的当然是她从她所谓的家乡带来的流行歌曲。白矜云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曲调和唱词,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厌恶。
彼时客栈的人都已入了梦乡,惟有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听见歌声,轻飘飘的推门迈了出去。
“白大哥。”
她这样称呼他。还是第一次。颇有些别扭。
“嗯。”白矜云答。
“我知道你不开心。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反倒不及你师妹的豁达。”耕烟说得很小心,生怕又惹怒了他。
白矜云叹道:“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就解释给我听咯。”
“算了,早点休息吧。”
“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耕烟急急的说道。白矜云转身的动作,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凝固。
他回头看她。
耕烟用手撑着栏杆,入秋微凉的风撩动着她浅粉色的衣衫,她微微的颤了颤,仰面去看深邃的夜空,然后自言自语:“我好想回家。好想茗骏。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我以为,会努力的跟他一辈子。可是,就像梦一样,我们失散了。世界变得好陌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甚至一度怀疑,我究竟还是不是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茗骏。有的时候,午夜梦回,看到自己身处茫茫的戈壁,或者一个人站在繁华的大街上,周围的人就这样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了。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理我。我好怕这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所以,我遇到你,还有慕容大哥,就像溺水的时候抓住救命的稻草。也许你觉得我烦,整天缠着你,我只是害怕你们有一天统统都离我而去了,那种绝望,想想也觉得可怕。但我也告诉自己,要快乐,要勇敢,如果这是老天爷跟我开的一场玩笑,我就要擦亮眼睛,看看它接下来又安排了怎样的戏码。你,能不能也像我这样,将所有的不愉快逼到身体的某一个死角,别去触碰它?”
夜色那么暗,白矜云却恍惚看见了耕烟扑朔的睫毛,像美丽的蝴蝶的翅膀。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
“咦?”耕烟望着他。
“白天,我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对你。”
耕烟笑了:“是我不对在先,应该我说对不起。”
白矜云缓缓道:“其实师父最记挂的,始终都是死去的五位师兄。而我,则是他记忆的承载,每次看到我,他的眼里都是痛惜和回避。所以,他疏远我,指派给我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活。这几年我一直都很努力,不敢稍有懈怠,便是为了证明给他看,我也可以做到像五位师兄那样出类拔萃。可是,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我做什么,师父都不会看到了。”
“他会看到的。”耕烟笃定的说:“在我的家乡,有一种说法,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为他做的一切,他都能看到。”
白矜云仰头望着,苦笑道:“这里一颗星星也没有。”
耕烟索性跑到客栈外面的大街上,那种渴求的眼神,就像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宝藏。而居然真的被她看到,西北角的天空,零落的点缀着几颗淡淡的星。她欢喜得跳起来:“白大哥,你快来看,一定是你师父听见我们在说他,他才出现的。”
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白矜云都记住了。他和耕烟一起站在空旷的大街上看星星,天真得像回到了十岁以前。
心中的烦郁,渐渐的,已然消散。
第八章     猜谜
仇衣鹤的墓,在点苍山的龙泉峰下。
这是从江湖包打听的嘴里,用五两黄金买来的消息。
包打听不会说谎,除非他想砸烂自己的招牌,又或者,连他自己也被消息的来源骗了。前者存在的可能性为零,而后者,据包打听本人说,出了娘胎以后,他遇到过三次。具体是哪三次,他羞于启齿,但他向白矜云保证,仇衣鹤的确是死了,因为他亲眼看见他断气,还亲手将他埋进一个现成的坑里。
白矜云将信将疑。
可是,第二天包打听也死了。
被人用乱刀砍死在家中的柴房里。
很显然凶手的武功十分拙劣,兴许和包打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不相上下,所以现场才会留下那么多打斗的痕迹,一片狼籍。
这样的手法看上去不像杀人灭口,倒有点像寻仇或者讨债。
因为包打听还是个赌徒。一个满身赌债的烂赌徒。所以大家都觉得,他如果横尸街头,也在情理之中,可他能活到今时今日,反倒令人匪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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