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刺客王朝·葵

第45章


  "你的名字?"叶泓藏略带悲哀地看着长门僧。
  "苏晋安。"
  良久,叶将军放松地笑了笑,"好!死在这种敌人的手下,是我叶泓藏的结果。"他手抚刀柄,插刀入地,缓缓地坐下,合上了双眼。轻风扫过,须发微动。云中叶氏的后子孙叶泓藏,至死仍旧保持他军武世家的威严,月光透过纱幕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如同铁甲般的霜色。他的心口插着长门僧的箫管,箫管里弹出了四寸长的利刃,被他投掷出去,洞穿了叶泓藏的心脏。
  名为苏晋安的刺客微微拉动嘴角,笑了笑,腋下血光涌现。他在掷出致命的箫管时,被叶泓藏以长刀刺破了腋下,这是普通人绝对不会选择的目标,也是苏晋安那一记投刺唯一的破绽,被叶泓藏捕捉到了。叶泓藏没能从那个破绽洞穿苏晋安的心脏,只是因为那时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穿透,喷涌而走的鲜血带走了他全身的力量。
  外面人声鼎沸,被窗格切碎的火光照进水阁里来,那是外面叶宅武士高举的火把。通往外面的浮桥已经被破坏掉,一时还找不到船可以划进来,那些武士焦躁地提着武器,要为死去的主人报仇。
  苏晋安贴着柱子坐下,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脸因为失血而惨白,沐浴在月光里,却有着一层莹白色的光辉,像是玉石。
  阿葵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觉得那是自己命里的劫数。那不是"尺水",是一道横亘的江河。
  九条镇的小街上,原映雪骑在马背上,双手拢在狐皮暖袖里。
  马蹄踏在冰雪上的簌簌声仿佛天籁,原映雪喜欢这寂寥的声音,所以命令那五百人都离他远远的,让他独自策马先行。
  他对着漆黑的夜色吐出一口白气。他不喜欢这个镇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太孤独,他相信小街两侧屋子里的人已经被他的马蹄声惊醒了,但那些人不敢探头出来。于是在原映雪的感觉里,这是个被冰雪掩埋在世界角落里的死城,两侧屋子里那些低低的呼吸声是封印在墙壁中的孤魂。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寂静,原映雪知道追上来的是谁。
  八松都督府的都督秋臻让自己的马拖后半个马身,恭恭敬敬地说:"教长,再往前就是叶泓藏的府邸了,不知道有什么示下?"
  原映雪在出发前没有下什么命令,他只说让秋臻点起五百人,和他去九条镇看看雪。原映雪知道秋臻心里不信,他也不想多解释。
  "按照你的安排,叶泓藏现在已经死了吧?"原映雪淡淡地说。
  "晋安那个人我信得过,刀法和冷静在"云水僧"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叶泓藏是个很骄傲的人,对着这么一个年轻人势必会放松警惕,晋安有很大机会得手。"
  "如果失手怎么办?我们带着这五百个人杀进去要了叶泓藏的命?"
  "晋安没有带任何八松都督府或者晋侯府的印记,如果失手了,也和我们无关,更不会牵涉到教长您。"
  "嗯,"原映雪点了点头,"你的布置很周密,难怪范雨时会那么信任你,不过我在帷幕后看过那个苏晋安一眼,似乎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这样他还要主动请缨,难道他不明白你的算盘么?"
  秋臻抬头,极快地扫了原映雪一眼,从那张皎皎如白玉的脸上,他猜不出原映雪的年纪。乍看起来,原映雪可能比苏晋安都要年轻,他却老成地把苏晋安叫做年轻人。不过秋臻不会因此对原映雪有任何不敬的念头,他原本听命于被晋侯尊为上宾的范雨时教长,那是一位高冠博带、总是一脸古意的老人,秋天的时候范雨时教长受到晋侯急召,于是这位原映雪教长翩然来到八松暂时代管"云水僧"这队刺客,范雨时亲笔信嘱咐秋臻务必听从原映雪的节制。而从"教长"二字看,原映雪在教中的地位和范雨时居然是一样的。
  "晋安那个人,心气很高,是一头猛狮,出身却卑微,我一直刻意压制他,只让他当一个不能露脸的云水僧,他那种人,是一定想出人头地的,绝不能甘心,所以知道有这么个可以一举晋身的机会,我就猜他不肯放过。冒险他也会认。"秋臻说。
  "秋大人这是熬鹰啊,"原映雪嘴里赞美,语气却漫不经心,"真是精妙的用人之术,这么说来,秋大人是准备把苏晋安作为一枚弃子了?"
  秋臻沉吟了片刻,搓着手叹口气,"这么出色的部下,要弃掉心里难免不忍,可是我想来想去,担心诛叶泓藏这件事被联系到君侯身上,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我们若是去救晋安,只怕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棋子嘛,当弃则弃,懂得弃子的人才能下好全局,秋大人是英雄之辈。"原映雪还是漫不经心地赞美着,"不过我看那个苏晋安还有可用之处,不如我们带几十个人逼近叶泓藏的宅邸,探探消息,再决定要不要救他。"
  他没有等待秋臻的回答,直接策马前行,眼前浮现起苏晋安那张孤高寂寞的脸来。
    暮雪
  晚冬,八松,桐月居。
  桐月居在八松这样的大城里也算得上高档的妓馆,它是一栋完全用雪桐木修建的大屋,高过八松城里的雪松,晴天的夜晚,月亮就高挂在大屋的飞檐上。
  苏晋安拉开门走进暖阁,苏文鑫第一个站起来拍巴掌,跟着这位百夫长,桌边的几位同僚也一起拍掌。
  "文鑫你们真是客气得见外了。"苏晋安说,"今天我可不是做东的人。"
  苏文鑫上来搂着苏晋安的肩膀,"可今天秋大人请客,还不是因为你的升迁?从今以后,你就是可以露脸的人了。"
  "是啊,你的薪俸从一个金铢两个银毫涨到两个金铢,"八松城的领兵都督秋臻在苏晋安之后进来,"算是什长了,我会给你九个人指挥。"
  "谢大人!"苏晋安半跪下去。
  "起来起来,"秋臻伸手挽起他,"我今天是找几个男人一起出来行乐,这可不是在官衙里,大家犯不着拘谨。"他眯眼一笑,"我还叮嘱了妈妈找几个年轻的姑娘来陪我们喝酒,一会儿你们别唐突了,姑娘的钱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八松都督府的武官们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男人们才能互相理解的、略带猥亵的笑来。他们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也不知是嘲弄,还是鼓励。秋臻是个不错的上司,身为晋侯的远亲却没有架子,接管了八松都督府的"云水僧"后,屡屡在晋侯面前立功。他很慷慨,总愿意把功劳分给手下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从不担心手下人抢了他的地位,据传他和晋侯身边那些黑衣的教士来往密切。除了这些,秋臻还会请自己手下那些还未出头露脸的年轻武官吃饭喝酒,于是这些人将来有机会往上爬也还会记得秋臻当年的好处,这是秋臻做官的道理。他能发掘人材,比如苏晋安,秋臻把他选拔为"云水僧"前,苏晋安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菜肴和温好的酒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这些武官跟随秋臻很久了,也并不拘谨。他们都是粗鲁的人,吃起东西像风卷残云,此外他们心里都存了一个念头,早点吃完东西,秋臻许诺的那些年轻姑娘就会出来陪他们喝酒了。
  秋臻向他们每个人劝酒,尤其是苏晋安,苏晋安在同僚们的鼓动之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心里高兴,喝酒起来就没有顾忌,他原本只是个"云水僧",是个不能露脸的暗探,也不算军籍,这次在九条镇立功之后,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武官,这可以说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至少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穿着白麻衣戴着斗笠,出没于乡镇,辛辛苦苦地从农夫那里打探情报了。喝到最后他有点晕了,头像是重了好几倍,眼前秋臻和同僚们的笑脸都有点模糊。
  秋臻扫了一眼醉眼朦胧的下属们和空出来的酒瓶,觉得差不多了,拾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这个清脆不和谐的声音吸引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他们转头去看秋臻的时候,秋臻那张笑脸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武官们急忙坐端正了,双手按着膝盖,低头下去,一付等待训示的样子。
  "这次九条镇晋安立功,是一场赌博,"秋臻缓缓地说,"我们能够赌赢,靠的是晋安的勇气,也靠运气。"他顿了顿,"你们都知道,以叶泓藏在晋北军人中的名声,君侯是不能承认是他要杀叶泓藏的,否则,轻则有非议,重则有兵变,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承担的了。但是君侯确实又赏赐了我们,那是为什么呢?"
  秋臻环顾席上,无人回答。他很满意,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下属有资格回答的。
  "因为君侯确实想叶泓藏死。"秋臻悠然地说,"我们这些人名为军人,其实都是暗探,我们就是要猜到君侯的心意,不必君侯说出来,就帮他做好。这很辛苦,但也是我们做臣子的责任。我今天请大家来,除了给晋安庆功,也是要重申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保守秘密,叶泓藏这件事,任何人泄露任何风声,都是我们这群人的敌人。我秋臻第一个就不会对他容情。"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此外啊,"秋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大家也都跟了我一阵子了,你们觉得我是个还信得过的人么?"
  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问题从何而来。
  秋臻的目光落到苏晋安身上,苏晋安猛地醒悟,"秋大人是我们的贵人,我们这种卖命的人,当然信得过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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