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之殇

  但是，妈妈似乎变得更洒脱。所以，我更没有理由为了下学年的费用操心。
  当看到妈妈抚摸着那些光滑的橡胶树，眼中顷满了泪水时，我仿佛想到了他们当年如火如荼的大生产年代。
  我明白，妈妈心里想的，并不和我一样。
  即使我心里对他的怨恨都早就已经淡去了，甚至对他的死也没有过多的感伤。
  可是从妈妈这半年来渐渐消瘦下去的脸颊，和一反常态的精神状态，我就知道，她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那个人。
  我太爱她了。所以，我从不忍心再说出任何像以前一样重伤他的话。
  我只是默默的跟随着母亲的步伐。尽量让自己专注于版纳美丽的自然景观中去。
  在母亲以前生活过的小镇上，我看到了在河流中沐浴的傣家女孩儿。
  在这个生产方式仍旧很落后的小村镇，这一幕却让我觉得好像被一股清凉的泉水浸透心田的感觉。
  用大自然之水来涤荡自己的美丽的女孩子们，天然的乌黑秀发挽在头上，从发间滴落的水珠折射着太阳的余晖，享受着泉水抚慰的同时，嬉笑着大声谈论，或者红着脸说着悄悄话……那份辛勤劳作后的片刻闲适，却清新自然的好让人羡慕。
  也许，她们也会有很多烦恼吧？只是一定没有城里人那么复杂……
  我们终于到了妈妈一路上一直念叨的“竹楼阿妈”家。
  只是她的家已经不住在竹楼上了，整整齐齐的两间红砖瓦房，让我好一阵惋惜。听妈妈以前总是绘声绘色的形容阿妈家的竹楼冬暖夏凉，登楼独眺芭蕉林，夜晚能听见雨林的歌唱，悠扬的葫芦丝，还有用新割的竹子煮的竹筒茶，竹筒饭，竹筒鸡……一切的一切，现在都在我面前变成了泡沫。
  不过，总算是亲眼见到了雨林，还有现在仅供观赏的竹楼。也吃到了竹筒饭，喝到了竹筒茶。阿妈看见我的慈祥目光，让我想起了外婆。
  就这样，在妈妈和“竹楼阿妈”轻轻的聊天声中，闻着艾草的香味，即使有很多的蚊子，还是昏昏的睡着了。
  慕容……梦中听见她的名字，不知谁在呼唤。对啊！她的家在大理……
  “我现在离你的家不远了，慕容！”我笑着对那个穿这傣族少女服饰的无比美丽的女孩儿说。
  她却好像有点不高兴，忧愁着脸说“如卿，不要去好吗？不要去揭我的伤疤……我很难过……我好像离你越来越远了……”
  不明她此话的原由，一急之下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渐渐闻到了艾草的香气，看到低矮的屋顶，才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我吁了一口气，回想最后慕容的样子，恍然大悟，慕容是白族来着，竟然把她弄成了傣族，她肯定会不高兴啦。
  镇定了一下自己，却又听到母亲的说话声。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凌晨了。
  两个20年没见面的女人碰在一起，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话就像傣家的涓涓细流，委婉不绝。
  然而，一个熟悉的姓氏，把就要重新侵袭上来的瞌睡虫悉数赶跑。
  “那么说，慕容到现在还在医院里？”这是阿妈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我的心却被揪紧了。她们说的慕容是谁？
  “是啊——现在算来，都已经八年了。可怜的人……少游去世那会儿，才从老王那里得到他的消息，说现在是越来越不清楚了。”妈妈哑着嗓子小声说。
  “咳——他和百灵当年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啊！你们回乡了以后，慕容还留在这里，给乡亲们解决了不少问题……对了，她们的女儿，现在应该和如卿差不多大吧？”百灵？这个名字……还有慕容，我的心一点一点地被提起来。
  我睁着眼睛盯着我们中间拉着的帷幔，等着妈妈的回答。
  “是啊，和如卿同年生的啊……他们来北京没多久，百灵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带着女儿另外嫁了人。尽管我们之前都竭尽全力的帮她，可是……咳——我现在理解她了，这不能怨她啊！对于那样一个年轻母亲来说，又遭遇这么突然的变故，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当年她为了小慕容甚至放弃了芭蕾……”
  我的呼吸好像停止了。
  “真没想到啊！那孩子多可怜啊！小小的年纪懂啥啊！当时慕容被他们认为是走火入魔了，一天到晚的在林子里不知道在研究什么，谁晓得他是要犯病了哩？那孩子在这边的时候都听说没救了……”
  “上天还是怜悯这个孩子的。她现在很好。已经上大学了，还和如卿在一个班上，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继承了慕容的才智还有百灵的美貌……”
  妈妈的声音已经压得不能再低，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足以震动全身每一根神经，我再也不能自己的坐了起来。
  撩开那层不是梦幻的纱幕，用颤抖的声音问：“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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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山雪，洱海月”——我和母亲终于还是踏上了大理古城。
  这个在我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地方，现在终于就在我的眼前。
  而母亲，也终于可以在这样一个蕴集天地山水之灵气的地方，向我解释那困扰了我一整天的疑问。
  在洱海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妈妈终于揭开了那段尘封的往事，本应该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感情背叛，在她悠然的口吻下，却好像在讲述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那是我们插队的第三年。我和他在你外婆的打点下，回城的申请眼看就要批下来了。我们都很高兴。憧憬着回城后的日子。”
  “我还记得，那是端阳节，大理的文艺兵团来版纳慰问演出。就是在那一天，当时还只有十六岁的慕容的母亲，几乎虏获了当时观众席上的所有男青年的心。她走了，很多人的心也跟着她走了。慕容的父亲——慕容国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是你的父亲。”
  妈妈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仿佛正在看着以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幕一幕。
  “我知道，他们开始找理由跑去大理，就是为了再看百灵一面。后来，才听说，百灵是大理贵族的后代，而从她的母亲开始，就已经是自食其力的靠给人看病抓药为生。但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她家庭的成分还是不免会受到牵连。”
  “慕容国和少游，不知多少次为了百灵，和当地的管事起冲突，消息传到版纳，免不了是加倍的体力惩罚……很多人知难而退了，只有他们俩还一直坚持着。”
  “百灵是个太美丽的女孩儿。虽然我当时也有过害怕，怕失去少游，也有过怨恨，恨少游的移情别恋，但是，我那时似乎比现在坚强。我对他说，如果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那么我不会因为回城的事情牵绊你。你回城以后，我会和母亲解释清楚。如果你想留在这里，那么，我们就可以更干脆的在这里就分手。”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默默的跟着我割胶，不再去大理。但是我心里明白，他在做取舍，作决定。我当时的心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三年的感情，要放下不是那么容易。说实话，我爱他甚至可以忘了我自己。”
  “我已经在准备回城的行李。
  在上车的前一刻，他终于追上来。我悲喜交加，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痛哭一场。
  直到我们有了你，我以为那短暂的一切只是我们爱情道路上的一个插曲。”
  “几年以后，在一次知青聚会上有人告诉我，当年他们俩在苍山举行了一场秘密的攀岩比赛。谁输了，就放弃。”
  “说者无心，听者却再也无法平静。
  我开始怀疑他的真心。他执意要为你取的名字，在我看来，是寄予了一种隐藏于内心的希望。包括他到了北京以后还在执著的热爱着的攀岩，我都开始认为那是对百灵的一种怀念。我知道，他从来没有赢过善于在山上行走的慕容。
  我和他开始争吵，越来越不能相信他。”
  妈妈说到这儿的时候，不得不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整理语言。我没有出声，生怕打扰了她。我不禁想起了那段姨妈家的日子。他们的争吵怕被我听到。可是，这种没有过渡的打击，给我造成的伤害却更深。
  这段时间里，妈妈一定是回想了很多遍这段故事，不然，不会这么顺畅的讲出来。
  片刻以后，她终于接下去说：“慕容他们家到北京来的事情，最终成了我们之间决裂的导火索。我无法忍受他总是借口去看慕容的情况，实际上却是在对百灵献殷勤……我太累了，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那时，对我来说，他一切要挽回的努力，都是一种虚伪的做作…… 和他离了婚以后，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内心很痛苦，但是我相信，没有他我依然可以和你好好的生活。”
  妈妈又沉默了。我挽住了她的胳膊，慢慢的靠在她的肩头。
  妈妈，您是善良的。
  以前不告诉我，是怕以我幼稚的理解能力，更加重对父亲的怨恨。
  后来不告诉我，却是因为，怕会扼杀我和慕容之间日渐深厚的友情。
  我完全可以理解您的苦衷……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我终于知道，妈妈每次在我谈到慕容时失态的原因。
  也终于知道，原来，我和妈妈竟然如此的相像。骄傲的寻求爱情，又倔强的宁可放弃，也不妥协……
  “妈，忘掉这一切吧！他已经赎罪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