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犬

第3章


我们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旧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这项工作。”
    卓丽丽愤怒地瞪着父亲。这些残忍的话撕开了她心中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她冷酷地反问:
    “是否需要脱光衣服引诱他?”
    宇航局长脸颊的肌肉抖动一下,仍语气强硬地说:
    “必要的话就该去做。”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喘着粗气。宇航局长忽然颓然坐下,用手掌遮住眼睛,声音喑哑地说:
    “不要以为爸爸心如铁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儿送上不归路,是把女儿摆在一个异类面前作诱饵。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任何残酷、任何卑鄙都是伟大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间,他变得十分苍老。卓丽丽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她和解地偎在爸爸身旁,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紧握住她的手,说道:
    “丽丽,抓紧时间回去见见你妈。不能超过30分钟,你要熟悉的资料太多了。”
    同父亲告别时,丽丽说:
    “我把阿诚也带上飞船,好吗?”
    阿诚是他们家中的爱犬。卞士其还是家中常客时,阿诚刚一岁,狮头鼻子,一身白色长毛,卞士其十分喜爱它。也许阿诚能唤醒一些旧日的感情?宇航局长点头应允。
    飞船点火升空的场地戒备森严,没有记者,世界政府不愿过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儿告别时,宇航局长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他表情严峻地同女儿拥抱吻别,很快就走了。丽丽妈哽咽着,拉住女儿不愿放手,她的两眼又红又肿。卓丽丽笑着,低声劝慰她,又逗着阿诚同妈妈“拜拜”。前天回家见到阿诚,它仅犹豫了半秒钟就认出她了,简直疯了似地绕着女主人撒欢,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热情让丽丽心酸。妈妈伤感地说:
    “7年没回来,它可一直没忘记你呢。你在传真电话上一露面它就使劲儿吠。还有一次,它对着门外吠个不停,原来是你托人捎来的衣物,它已经嗅到你的味儿啦!”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丽丽发现了几个大脑袋。他们冷淡地默然肃立,四个高高的光头颅排在一排,很像神态怪异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阿姨——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样顶着光光的脑袋,甚至没用假发掩饰一下。卓丽丽记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读博士时,一头青丝如瀑布,飘逸柔松,曾使孩提时的自己十分羡慕。她稍微犹豫,走过去亲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别。卞天石仅冷淡地点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惠子倒是说了一句:
    “一路顺风。”
    卓丽丽取下宇航帽,嫣然一笑:
    “我会回来的,那时还要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散落在乳峰上。酒井惠子面颊肌肉抖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阿诚进舱后,先是悄悄地注视着卞士其,一个劲儿抽鼻子。忽然它认出来了,回忆起来了,便欢天喜地奔过去,围着卞士其大摇尾巴。这种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蛮动人心,连卞士其冰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微笑,弯下腰摸摸阿诚。
    飞船的密封舱门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为他特制的抗荷服,头部很长,像一个丑陋的白无常。他静坐在副驾驶座椅上,目光直视,丝毫没有与丽丽寒喧的打算。
    卓丽丽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小时候两人头顶着头,说过多少小儿女的絮语!现在卞士其身上,还能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吗?……她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就要起飞了,超重是10g。你怎么样?”
    卞士其冷淡地说:“我已经接受了两小时的速成训练,按我们的神经反应折算,至少相当于你们三个月的训练强度,我想没问题。”
    之后他就保持沉默。
    发射架缓缓张开,星际飞船怒吼一声,桔红色的火焰照彻天地。然后巨大的飞船逐渐升空,在深邃的夜空开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见。
    四个大脑袋一言不发,扭转身鱼贯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马斯先生走过来,同卓太白握手庆贺。卓太白了无喜色,一直紧盯着大脑袋消失的方向。托马斯轻轻摇头:
    “卓先生,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就像见到了响尾蛇。”
    卓太白阴郁地说:
    “我经常想到希腊神话中那头巨狼,万神之王宙斯也难以匹敌,只好用诡计为它套上一条越挣越紧的绳索。不过一旦绳索断裂……”
    托马斯苦笑着说:“人类已代替了宙斯的地位,却对这头巨狼束手无策。”
    卓太白说:“当然,大脑袋与巨狼不同。”停一会儿他说:“他们的智力超过了宙斯。说不定他们会施展诡计,用那根绳索反过来把宙斯套上。”
    飞船已进入太空三天了。现在我们距地球2.5亿公里。舱外是绝对黑暗的夜空,那个蔚蓝色的月牙,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的力量之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现在几乎是痛苦地怀念着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卞士其对超重没什么反应,倒是随后的失重使他大吃苦头。无食欲、恶心、呕吐、口渴,体重迅速减轻。这也难怪,他毕竟没经过系统的太空训练。这几天他一直在我的细心照料下,我就像他的小母亲。我偷偷带上飞船的几盒青橄榄——那是他小时的爱物——大有用场,帮助他克服了恶心。咀嚼着这些青橄榄时,他死模死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
    看得久了,那个丑陋的白脑壳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样未经过失重训练的阿诚和他倒是难兄难弟,这两天老是精神萎顿,躺在他的怀里。我很奇怪,卞士其从我家消失时阿诚才一岁。一岁时的感情竟能保存七年之久?
    记得日本有一只义犬,主人突然死亡了,但义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铁站口迎接主人,无论其他人怎样干涉劝解也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死时,还挣扎着向那儿爬去……
    我常奇怪,狗的体内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激素,使它们对人类如此忠诚?
    航天综合症并未影响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时间为飞船主电脑加了一个附属装置,即他说的“透明转换”,转换后的他就可以用思维波同电脑自由交流。这使我十分羡慕,虽然主电脑的语言指挥系统已十分完善,但无论怎样完善,终究是“两者”之间的交流。对于大脑袋来说(我一直避免使用这三个字),电脑已成为头脑的外延。
    航行头一天,我详细地为他介绍了飞船的生活设施。我介绍了负压洗澡装置,告诫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为失重状态下的水珠可能是致命的;告诉他解手时要把座圈固定好,不要在女士面前出丑。他默默听我介绍完,随后冷淡地说,这些他已经知道了。主电脑中有宇航员训练软件,浏览一遍对他只是一秒钟的小劳作。我气极了,向他喊: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我扭过身,好长时间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语,满脸拒人千里的表情。等到一种失意感悄悄叩击我的心扉时,我才悟到,我已恢复了在他面前的任性,期望他会像17岁那样,挨着我的肩头轻轻抚慰。
    天哪,我的旧情这么快就要死灰复燃么?
    卓丽丽记完日记,旋上钛合金写字笔,不易察觉地苦笑一声,不,旧情并未复燃。那波感情的涟漪倒是真的,但把它记入电子日记中却是另有目的。她想让卞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诱他。
    她回到指令舱,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上显示的飞船轨迹偏离了预定航线。她的心猛一抖颤,回头瞪着卞士其。那一位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舱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卓丽丽沉声问:
    “你修改了飞船的航线?”
    卞士其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卓丽丽的心脏缩紧了。对卞士其她一直睁着“第三只眼睛”,小心地不让卞士其接触要害部位。但自从飞船主电脑经过透明转换后,实际上她已经无法控制卞士其了。装置透明转换时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
    “我们大脑袋仅有脑部的神经活动是以光速进行,其它神经网络仍同常人一样,反应速度太慢了,根本无法应付突然事件。所以我们常把大脑与主电脑直接并网。”
    宇航局长事先已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主电脑的中枢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码锁,密令女儿在紧要关头使用。只是……天知道这道密码锁对大脑袋是否管用。
    卓丽丽尽量平静地说:
    “为什么改变航线?”
    卞士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顺便看看木星的大气层。”
    卓丽丽十分愤怒,她嗄声问:
    “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时间多么紧迫?”
    卞士其冷嘲地说:
    “请卓小姐先检查一下飞船的新航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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