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法庭

第7章


  “都很好。小女有些感冒,不过这鬼天气,谁能不感冒。”韦尔登心满意足地答道。两人寒暄中,史蒂文斯忍不住想,如果韦尔登翻开手稿,发现韦尔登太太的照片,又会说些什么。
  “顺便说一句,”史蒂文斯不无唐突地说道,“你不是对谋杀案有兴趣吗,听没听说过一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毒杀犯?”
  韦尔登从嘴里拿掉香烟。“玛丽·德·奥布里?玛丽·德·奥布里?啊!想起来了,当然,这是她的闺名。”他转过头笑了起来,骨骼突出的脸部线条更放松了,“你这么一提,我一直想问你——“
  “她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
  韦尔登愣住了。“那我们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话题突然从流感跳跃到谋杀,韦尔登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一八六一年?你肯定?“
  “这里写着呢。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你还记得吗,关于这家伙是否捏造事实,几年前曾有一场争议。仅仅出于好奇——”
  “如果克罗斯说是一八六一年,”火车再次加速,韦尔登望着车窗外,“那就是一八六一年。但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我听说过的那个‘玛丽·德·奥布里’,更知名的是她婚后的名字。说实在的,她算得上是个经典传奇。你肯定在某处读过相关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让你去看看她在巴黎的家宅?”
  “先别管那个,你继续说。”
  虽然史蒂文斯并未提问,韦尔登却面露困惑之色:“她就是声名卓着的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⑦,那个把十足魅力用在温柔杀戮上的可人儿。读读她的庭审实录吧,就够耸人听闻的了。在她生活的年代,‘法国人’几乎可以和‘毒杀犯’画等号。那年月毒杀案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为之开设特别法庭——”他停住声,又说,“自己去査査看,读了读关于那些柚木盒子和玻璃面具的事,以及其他一些事。总之,她的受害者数不胜数,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而且,她还曾拿救济医院的病人练手。我记得她用的毒药是砒霜。侯爵夫人的自供被当庭朗读,对如今的精神病学家来说倒是个研究歇斯底里病例的好材料:它丰富的内容中还包括某些相当可观的性描述。别说我没提醒你。”
  “没错,”史蒂文斯说,“没错,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什么时候被处决的?”
  “一六七六年,被斩首,后被火化。”列车再次放缓了速度,韦尔登站起身来,拂掉外套上的烟灰,“我到站了。如果你周末没有其他事情,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贱内让我转告你,尊夫人想要的蛋糕食谱她找到了。晚安。”
  史蒂文斯两分钟后也要下车。他机械地把手稿收入夹子里,然后放进公文包。这不对劲,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位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案子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无关,反让他脑子更乱成一团。两起案子完全没关系。他不断回想着:“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量,慢慢增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突然间车头传来幽灵般的声音:“克里斯彭站到了!”列车嘎吱地叹息着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被凉爽的夜一扫而空。他走下混凝土台阶,来到站外小街上。街上灯光昏暗,药店倒是亮着灯,但在远处。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家克莱斯勒敞篷车那熟悉的车灯,在路边闪烁。
  玛丽坐在车里替他开了门。一看到她,脑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想法全变了。那照片本有种地狱般的魔力,仿佛能扭曲寻常人的思维。不过现在魔力消失了,就在他一只脚踏上车踏板,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从心底乐开了花。她穿着棕色裙子和套头衫,肩头披着薄外套。附近的商店橱窗中透出一丝微光,洒落在她的金色秀发上。她回瞪着他,眼神疑惑。虽然外表纤弱,她的声音倒很低沉。在她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地球恢复了运转。
  “你到底,”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站在那儿傻笑个什么劲?停下来!你是不是喝——”她艰难地忍住笑,“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看看你,醉得一塌糊涂。我倒是做梦也想喝杯鸡尾酒,但我得忍住。为什么,因为我要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喝个烂醉——”
  “我没喝醉,”他自尊受挫地说,“不管是烂醉还是别的什么醉法。我刚刚在想事儿。你——天哪!”
  他看向她的身后,这才发现那抹射在她金发上的光线是哪里来的,漆黑街头一抹苍白的光。他愣住了。光线源自商店橱窗,橱窗后有几个小小的,形状模糊的大理石台,还有那副用铜窗帘环扣在铁窗帘轨上的、半人高的黑色窗帘。苍白的光线正是从窗帘后射出来的,铁窗帘轨在灯光照射下比铜窗帘环更耀眼。窗帘后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似乎在朝街上看。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说,“终于看到阿特金斯先生了。”
  “我想你也没醉,”她说,“不过好像脑子有点晕。快上车!艾伦为晚餐准备了特别菜式。”她回过头看看一动不动的人影,“阿特金斯?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间店里有人影。我想,”史蒂文斯补充了一句,“他大概在等谁。”
  她动作夸张地掉转车头,车子穿过榉树和紫叶山毛榉掩映的兰卡斯特公路,驶入阴暗的国王大道。国王大道沿山势向上半英里就到了庄园大门。史蒂文斯突然觉得现在应该是万圣节,而不是四月底,因为他发誓半路上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但是车内的噪音太大了,他们转弯之后玛丽就加快了车速,所以他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他把头伸出窗外,回头看了看,但没跟玛丽提及——因为街上空无一人。她行动如常,见到他非常高兴,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劳累,才出现幻视、幻听。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他壮得像头牛,玛丽有时会抱怨他笨得同样像头牛。
  “太好了,太妙了。”她说道,“你闻到空中美妙的气息了吗?篱笆边那棵大树旁盛开着美丽的番红花。你还记得吗?而且我今天下午还发现报春花开了。噢,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头,肌肉伸缩着。然后,她回头笑道:“累了吗?”
  “一点不累。”
  “你肯定?”
  “当然,跟你说了!”
  她微露疑色:“亲爱的特德⑧,你不用这么大声冲我嚷嚷。你倒是需要来杯鸡尾酒。特德,我们今晚不用出去,对吗?”
  “希望不用吧,为何这样问?”
  玛丽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微微皱眉。
  “马克·德斯帕德整晚都打电话找你,想跟你聊几句。他想来找你,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肯告诉我。不过他稍微说漏了两句,我猜是他叔叔迈尔斯的事情。反正听来很怪。”
  她转过头,用那种他如此熟悉的“魅影”般的神情看他,街灯映照下她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种神情甜蜜可爱。
  “特德,不管他想说什么,你别去管闲事,好吗?
  ①Overbrook,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区域,位处西费城旁。
  ②Rue Jean Goujean,法国巴黎的街道,下文“布兰克街”(Rue Blank)、“圣安东尼道“(Rue St Antoine)亦同。
  ③The Monkey‘s Paw,英国作家W.W.雅各布1902年发表的恐怖短篇小说。小说中的猴爪会帮持有者实现三个愿望,但持有者会因之付出惨重代价。
  ④Henry T.F.Rhodes,20世纪一位着作广泛的犯罪学研究者。
  ⑤Dr. Edmond Locard(1877——1966),刑侦学先駆,人称法国的福尔摩斯,曾提出著名的里卡德法则:每次接触都会有物质交换。
  ⑥美国西北部地区的别称,包括缅因州、马塞诸塞州、罗得岛州以及康涅狄格州等。
  ⑦Marquise de Brinvilliers(1630——1676),法国人,史上最著名的毒杀犯之一,毒杀了父亲、兄弟、堂兄妹、妯娌、女儿、用人等与其有关的多人,后因毒杀情夫被用人供出,经审判后斩首示众。
  ⑧特德(Ted)是爱德华(Edward〉的昵称。
  03
  “哦?”史蒂文斯机械地说道,“你知道,我轻易不会出去。要看他是否当真担心,或者——”
  他住了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玛丽的表情让他困惑难解,如堕迷雾。刚刚那个表情肯定是街灯作祟。因为,她很快就把马克·德斯帕德的事抛诸脑后,开始说起她为纽约寓所的客厅做的家具套子。他暗想,等喝上一杯鸡尾酒,他就会跟她提起这回事,然后彼此一笑了之。
  他努力回想她之前曾否读过克罗斯的作品,没准看过手稿。她总是帮他读很多东西。而她本人的阅读范围则是浅尝、宽泛,大部分都是地理或人物书籍。他瞟了一眼,发现她披着的外套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左手腕上带着的手链——锻造手镯,环扣处是嘴里衔着红宝石的猫头——他在那张被诅咒的照片上见过这手链。
  “顺便问一句,”他说,“你读过克罗斯的作品吗?”
  “克罗斯?谁呀?”
  “就是写谋杀案实录的那位作家。”
  “噢!他啊!不,没看过,我可不像某些人,满脑子不正常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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