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上的晨星

第49章


赵文邦再喝了一口酒,如释重负地叹气说。
    是啊,他们赢了,赢得干净漂亮。
    秋晨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爸爸,我想出去玩几天。”她终于忍不住说。
    “去吧。多玩几天再回来。”赵文邦点点头,“回来以后,会有更多的责任等着你。”
    秋晨点点头,走到书房门口,又转回头来。
    她的爸爸靠在宽大的转椅里,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头发依旧是黑色的,肤色也很健康,眼角却爬满皱纹,脸颊也松懈下来。
    她不知道纪暮衡的爸爸现在是什么样子,而纪暮衡看着他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求纪暮衡原谅,追他回来,只好自己先逃开几天。
    秋晨去了东南亚的一个小国。那儿有散落在印度洋上的无数个小岛,每一个都水清沙幼,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她随便找了个小岛上临海的别墅住下,每天一个人去晒太阳游泳。她带着一个非常高级的单反相机,却从来不拍照,只是一个人听MP3里各种各样的歌。她每天都想打电话给纪暮衡,却每天都在按拨号键的时候退缩。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把他找回来。
    她在同一家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接着去了隔壁的另外一个岛,听说那里有很安静的酒吧兼餐厅,有中国莱吃。
    她有些晕船,在房间里一直睡到晚上,才昏昏沉沉地爬起来,一路问人,找到那家非常隐蔽的有中国菜吃的洒吧。
    那家洒吧的装修风格是那里很普通的东南亚风格,一进门,却听见里面有歌手在唱一首英文歌。
    《Eyes On Me》。
    秋晨站在门口,犹豫了两秒,终于走了进去,在吧台前坐下。
    “一杯柠檬红茶,谢谢。”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对酒保说,一边转回头仔细地听台上的女歌手唱那首歌。
    ……
    I saw you smiling at me
    Was it real or just my fantasy
    You"d always be there in the corner
    Of this tiny little har
    ……
    耿晨边一边听,一边低头看手机上登陆的MSN。现在差不多是中国时间十点了,萧远山应该快要上线了。
    她还没等到他上线,便听见身后有人用半信半疑的声音叫她:“秋晨?”
    秋晨回过头去,吧台顶上的射灯只照亮了那人半边脸,还有一半是藏在黑暗里的,像个隐隐约约的鬼魅。
    只看那半张脸,秋晨就觉得全身如同天打雷劈一般,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又往前走了半步,整张脸露在灯光下,嘴角剧烈地抽动着,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秋晨跌坐在椅子上,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声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挣扎着说:“知其……”
    她不会认错,她从十三岁就熟悉的脸,陪了她七年,又给了她五年噩梦的脸,她怎么会认错。
    她只是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清醒,或者这只是个荒唐的梦。
    她把手指放在唇间,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几乎要尖叫出声。
    顾知其一把把她的手指从嘴里夺出来,然后死死地抱住她。
    秋晨只感觉头重脚轻,这个世界仿佛完全颠倒过来.而她整个人就不断地往地上滑去,脑海里不断翻腾着的,全是几年前的那场大雪,朱红的城门,和一片黑色的废墟。
    她被人放在椅子上坐下,才慢慢地恢复了理智。
    顾知其就坐在她对面,面色鲜活,眉目清朗,跟记忆里相比,只是皮肤变成了小麦色而已。
    秋晨伸出手,颤抖着摸上他的脸颊,那是温热的,柔软的,有生气的。
    他拉住她的手,低头把脸埋在她的掌心,睫毛颤动,像受惊的蝴蝶。
    “对不起。秋晨,对不起。”他仍旧低着头,喃喃地说。
    她只觉得压在胸口那么多年的鲜血终于要喷薄而出,她不能理解这一切,只觉得老天如此肆无忌惮地玩弄她,令她几乎要出离愤怒。
    可顾知其仍旧活着,又让她觉得无端的欣慰和狂喜。
    她的心情复杂到无法表达,只是依旧双手颤抖着,捧着他的脸。
    “知其,你真的活着?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秋晨,我……我们不该那样,可我们,我爸没有别的办法。”顾知其断断续续地说,秋晨从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表达里,勉强听懂了他说的故事。
    那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的真相。当年,顾伯伯迷上了赌博,玩得很大,几乎输掉了所有的家当,连公司也无暇顾及,最后快破产的时候,不得不低价转让给别人。刚到手的钱,又被他输光,还欠了很多高利贷。那些债主天天威胁要他们全家的命,顾知其是他唯一的顾忌,逼得他走投无路,而那场大火,则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他已经生无可恋,却在最后关头,动用了最后一点儿关系,把顾知其送到了国外。
    酒吧舞台上的歌手换了另外首慢歌浅吟轻唱着,而秋晨就在这样慵懒的环境里,听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荒唐故事。
    她艰难地消化了这一切,不禁哑着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爸可以帮你们……”
    “没用的……”顾知其痛苦地摇头,“没人可以帮得了我们。我爸知道,就算你们帮了他,他还是忍不住要拿那些钱去赌。”
    “那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我……”她说不下去,颤抖着嘴唇转过头去。
    “我知道,知道你会多伤心。可是我爸费尽心机把我送走,又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了一切关系才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和他们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就是为了让他那些债主找不到我。除了消失,我能怎么办呢?我这条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是我爸我妈用他们的命换回来的。”
    是啊,他们是血肉至亲,而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活该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活该伤心欲绝,流尽眼泪,活该夜夜后悔,当年没有对他更好一点儿。
    秋晨伏在桌上,想通了这一切,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秋晨,我知道你……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可是,可我真的没办法……”他说着,痛不欲生地把头埋在手臂里。
    秋晨伏了很久,才慢慢地坐起来  “知其。我没有恨你。其实看到你活着,我……我不知道多开心。只是你不知道,我们为你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还有,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差点儿错过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走出门去,在海边的沙滩上一遍遍来回地走。
    远远地,她似乎看见顾知其站在她身后的一棵棕榈树下,一动不动。
    粗糙的沙粒磨在脚底,似乎提醒着她这么多年来走过的艰难和磨砺。
    就是身后这个人,让她陷入茫茫黑暗不能自拔,让她夜晚无法入睡,白天无法醒来,甚至让她差点儿错失一个那样爱她疼她包容她的人。
    可她恨不起来。
    她曾经那样爱他,恨不得随他而去,现在见他好端端地活着,又怎么恨得起来。
    她只是怨他,不该那样一言不发地离开,又在这样一个不合适的时候,突然重新出现。
    秋晨走得累了,坐在沙滩上,静静地看着远处水天交界的地平线。
    顾知其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身边坐下。
    “冷吗?”他问。
    秋晨摇摇头,低头抓起一把沙子,细幼洁白的沙粒从指尖滑落,流畅而迅速。
    “那么多年,你就这样骗我。”她松开手,抱住自己的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喃喃自语,“让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我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是一个没有未来,没有家的人,我不能让你白白地等我。我宁愿让你以为我死了,也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这么软弱的人,可以瞒着你苟且偷生到现在。”顾知其也看着远方说。
    她沉默了很久,才转回头来看着他问:“你现在都住在哪儿?”
    “就在这儿附近的一个岛上,我开了一家小旅馆。”
    “那……那你过得好吗?”
    顾知其微笑一下:“还不错。每天看日出日落,涨潮退潮。”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的?”
    “有人通知我。他两个月前就来过一次,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顾知其看着她的眼睛,“秋晨,你知道我听说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我的时候,有多后悔吗?”
    他拉起她冰凉的手,目光柔软地看着她:“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把这几年的时间都补偿给你,还来得及吗?”
    秋晨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和他十指相交的两只手。他掌心的温度,熟悉而陌生。她曾经幻想过顾知其没有死,幻想过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她会多么兴奋地回到他的怀抱。可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时间空间,即使现在坐在一起,心却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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