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有终南山

31 第七章1


屈志远甚觉安慰。
    他平生做事是讲究一个投入产出的。没有报酬的事,他甚少去做。他的付出,要以回报来算计。在他们关系还没确定的时候,颜定邦给了他一个难题,一边是赵真颜这个还不能确定的收益,一边是可能会造成巨大损失的投入。
    颜定邦说话的时候哪里像一个公安厅厅长,倒像港片里的黑道头目:“我的船不能翻。你不出手,我就只能拉她上船。要翻,一起死。”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已经吃定了屈志远会为赵真颜出手。
    屈志远不是没有犹豫过的。他还年轻,犯不着去招这些事。权衡再三,他给了一个条件:“只能这一次。今后,你不要再把她拉进来。”
    他安排了饭局。在饭局上,颜晓愚使出浑身解数,又坐大腿,又拉着对方的手把酒倒进她的领口,饭后握着房卡醉得一塌糊涂,说:“您送我回房间,我走不稳了。”
    屈志远目送颜晓愚几乎是贴着那人,一同离开。他就知道,他的锦绣前程里,从此埋了一颗地雷,只因为赵真颜。
    英雄难过美人关。
    幸好她说:“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不然他实在很失败,天量投资,血本无归。
    教工宿舍还没分下来,学生宿舍却催着走人。
    屈志远递给赵真颜一串钥匙:“空闲的房子,你可以先把东西搬过去。”
    她接受他的好意,不过一等宿舍分下来,就即刻把钥匙还了他。
    偶尔去他家,她过了10点就要回去。屈志远有一次应酬完,她帮他泡了醒酒茶,拧干热毛巾,正欲走。
    屈志远仗着醉意问她:“不如你别回去了。”
    赵真颜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的样子,令屈志远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禽兽。在她走后,他百思不得其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而他自问已经非常规矩。
    吻过她一两次,每一次都点到即止,她居然还瑟瑟发抖。有时候并排走着,他顺手揽住她的腰,就会感觉到她浑身都憋紧了,他就只好把手放下来。
    他够绅士的了,以他的年纪,简直可以给自己竖个贞洁牌坊,挂个柳下惠勋章。
    只能怪她过于保守了。他想,保守也是好事,娶妻娶德。
    他把她的爸爸和阿姨接过来,要司机和秘书天天陪他们逛,一直陪到两个老人家呆腻了喊着要回去为止。
    他的父母也来过一次,很是喜欢赵真颜——她一向是有长辈缘的。他妈妈已经为儿子的不解风情愁了十年,现在居然听说他自己找了一个对象,心里焉能不高兴。过来一见,低眉顺目的,怎么能不高兴。虽然家境略差了些,但这都是次要的了。她妈妈为了让赵真颜没有后顾之忧,居然拉着她的手说:“虽然你伯伯快退休了,但是你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和你们住,怕你们嫌我们烦。”
    赵真颜只怪屈志远太主动:“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了?你又是自作主张接了我爸,又是搞突然袭击让我见了你爸妈,你这不是让我骑虎难下,非嫁你不可了。”他一向有谋略,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唯有不松口,坚决不松口。
    在她看来,结婚之前,至少要经过2年左右的恋爱,才能把对方看清楚。
    她毕业不过大半年时间,匆匆嫁人是她想也没想的事。
    好的生活在向她招手,她迟迟不肯回应。
    第二年,院里组了一个学术交流团去台湾。
    院长带队,她当助手,十余个硕、博士生,去那边呆一个月。
    上学校大巴,预备去机场的时候。她还特意往窗外望了一圈,发现没有屈志远,心里惊奇—— 他这么讲究战略战术的人,如今是他的攻坚战时期,怎么都不来送行。
    坐下来,有人递一包大白兔给她:“我不敢保证那边有没有上海产的大白兔,就给你买了一些。”
    原来他早就在车上就座了。
    “要开车了,你下去吧。”她不太好意思在学生面前展露私人生活。
    院长坐在最前排,回过头来说:“小屈没跟你说?他和我们一起去,算是顾问。”
    “你疯了?不上班了?”
    “休假了。年假事假一起休。”
    赵真颜只好轻轻埋怨院长:“他怎么会答应你这么荒谬的提议?”
    “他是我导师,你忘了,我算是你师叔级人物。”
    赵真颜把“大白兔”还给他:“我生气了,我的工作场合,被你搅得性质都变了。”
    在台北停留三天,师生们结伴去著名景点观光,心照不宣地没有通知赵真颜,权当做顺水人情把她丢给了屈志远。
    屈志远跟过来,摆明了就是在攻坚,往俗了说,就是公关。公关的目的,就是让她点头同意嫁给他。赵真颜也不明白她的无名之火从何而来。为他志在必得的骄傲?还是为他破釜沉舟的狠劲。她在发改委实习过,明白“一把手”请假一个月是多么多么的长,多么多么的难。他这样这就是在逼她!
    她一个人去了附近的诚品书店。
    到了没多久,发现他不知何时也跟来了,并不过来骚扰她,拿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她被他彻底打败了——他没有说谎,他真是熟读毛选的,军事思想运用地很好。
    赵真颜走近前,合上他手中拿的书,是一本林怀民的《跟云门去流浪》。她板着脸说:“何必为了讨我高兴看这个?”
    他回答地坦诚:“跟你找点共同话题。你背着我偷偷来这里,太不厚道了。”
    她语塞,只好说:“算了,收回生气。”
    他们在台北的街头漫步。他忽发奇想:“不知道忠孝东路在哪里?”
    不得不说,在远离工作的场合,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无趣。赵真颜想起“歌神”袁阳从前也是爱唱《忠孝东路走九遍》的,兴致上来了:“他们去101,我们就去忠孝东路,走!”
    到了忠孝东路才知道,这条路很长很长,走一遍已经两腿发软。
    屈志远摇头:“要多有体力才能‘走九遍’?”
    她说:“你不懂,小情侣在一起,走十九遍都能走下来。”
    “那为了考验我们,我们至少走上三遍。”他吓她。
    她已经找到一个冰饮店坐下,告饶道:“我明天还要去故宫的,腿不能残掉。帮我叫一份仙草蜜。”
    趁着看饮料单的时间,她小小地放纵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刚才的对话,令她想起若干年前,沿着环岛路、大学路、演武路,一直走到轮渡的壮举。那天她穿着当礼仪的高跟鞋,十个脚指已经都是水泡,却忍住不想说,只希望永远跟上他的步调,希望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现在她穿着平跟鞋,倒没有那么好的体力了。
    已经路非路,人非人。
    颜昇,现在是她陪你在走路吗?
    “你要不要放蜂蜜的?”屈志远打断他。
    “要,越多越好。”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看着屈志远把调好的蜂蜜水浇到她碗里,她踌躇满志地说:“我们再走一遍。”
    后两日,他们一起到故宫看了“白菜玉”和“五花肉”。《海角七号》刚开始上映,他们也去看了,听闽南语听得很过瘾。赵真颜在闽南语上不过是半桶水,遇到听不懂的土骂,就叫屈志远翻译。他们运气有够好,还恰巧赶上云门舞集的《薪传》。屈志远一边看一边打呵欠,但半点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赵真颜慢慢也就原谅他了——他跟过来也好,至少看表演都有个人作伴。
    往后的整整一个月,他们都在呆在义守大学。
    学校位于观音山上。上山的路要费掉很长时间,因此“迟到”是学校一景。常常课时过了一半,学生老师才先后走进教室。
    义守大学给他们安排了交流专用的宿舍,倒是免去“迟到”之忧。
    赵真颜有天早起散步,屈志远跑步从后面赶上她。
    听方鸣说过,方鸣和屈志远从学生时代起就坚持长跑,如今两人每年都参加马拉松赛,跑完全程,还可以挤进前500。
    他追上她,没有再往前跑,只是慢慢随着她走。
    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这里云雾缭绕,很像我妈妈老家那边,那座山上盛产云雾茶——”
    “等等,我猜是——”他猜对了山名——五岳之一,又解释说:“我爸调去那里时,我陪他去山上烧过香。那是很有灵气的山,所以你也这么有灵气。”
    赵真颜连连咂舌:“政客先生,你们说话不奉承是不是很难受啊。”
    “一点都不奉承,真的。”
    赵真颜拼命回想,颜昇有没有夸过她?结论是,没有。他从来没有夸过她任何,甚至常常贬低她。
    为什么又想到他了?不管做什么,在哪里,总要联想到他。
    她摇摇头,对屈志远说:“立定,向后转!”自己也转身往回走。走几步,笑着对屈志远说:“早上有谢俊的讲座,我要过去听。”
    “谢俊,何方神圣?我记得去年你们院请了青木昌彦,你都没去听讲座。”
    “反正你要陪你导师下山,你别管我了。”她也不解释。
    在心里,把自己鞭笞地体无完肤——连听个讲座,都和颜昇有关,你能不能出息点,你赶他走的,他听你的成了别人的丈夫,你还悲切个鬼啊。非得等到有一天,你们在街上碰见,他牵着孩子,唆使他叫你“阿姨”,哦,不对,是叫“姑奶奶”,你才能彻底死心吗?
    离开义守大学的当晚,两地学生们在山上联欢。
    山顶俯瞰下去,高雄港甚是气派,灯火璀璨。
    她独自走开,凭栏看着高雄港,应了古人说的,“灯如昼”。只是太亮了,亮得不像一个港口。
    屈志远跟过来:“吸了一个月的新鲜空气,真不想回去。”
    “屈主任,你开溜一个月,等你回去一定忙地人仰马翻了。”
    “除了你,还有谁能叫我人仰马翻啊。”
    “又来了又来了,我喜欢吃甜食不代表喜欢听甜言蜜语。”她真的不习惯甜言蜜语。
    屈志远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一齐握住栏杆:“要多有缘,才能一起看渔火,看月亮啊。别我老气我了。”
    她的眼睛模糊了。眼前不再是高雄港,而是她学校后面那片海滩。大一的时候,他来的第一个夜晚,她曾经让颜昇猜对岸蔓延绵长的灯光。
    ……
    “猜猜那是什么?”
    “台湾!”
    “不好意思,台湾在另一个方向,而且你根本看不到。”
    “这么整齐的灯,是某座桥吧!”
    “不是。”她含笑。
    “路?”
    “否。”
    “海市蜃楼?”
    ……
    他没猜到,也没追问答案。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渔火。
    在他们那一次重逢之前,很多个晚上,她从黄昏一直等到晚上七八点,看着一艘艘的船陆续亮灯回港,这些渔火,就像串珍珠一样一枚枚衔上。那种过程很美。
    如果她真的投身一场场爱恋,怎么会有时间去等渔火串成排?是谁让一个女生大一就知道坐在海滩上装寂寞?不是他又是谁呢。
    年轻的时候,总是看不真切。以为是路,是桥,是台湾,没有太多时间给它,等不到答案揭晓的那一刻。误解、会错意、失望、难堪……,几乎就是颜昇和她的全部。
    如今那并不明亮的一排渔火,只能在记忆的对岸,投下倒影。
    ……
    屈志远见她泪盈于睫,以为她被自己感动。就势挑出她右手中指,套上一枚指环:“真颜,别再考验我了。再考验,我都心浮气躁,千疮百孔了。”
    “我可能不会是一个好妻子,我……”她还忘不掉一个人。
    “你会的。你不轻易承诺,证明你一旦承诺了,就会做到。”屈志远当领导当习惯了,很明白这样的激励方式。
    “承诺了就可以做到?”
    “嗯。”
    ……
    她在自我怀疑中,已经忘了要摘掉戒指。
    返程时,他们依旧取道香港回来。
    范园园特意跑到机场,就为了见赵真颜一面。
    大四快毕业的时候,系里有一个去港大的奖学金名额。本来赵真颜的成绩最好,但她没有GRE成绩。最终,园园去了港大,毕业后就留在香港工作。
    有人朝这边挥手。
    赵真颜的近视眼到这时就劣势尽显,她无法在这个挥手的女人身上找到昔日园园的影子。
    园园从前胖,戴眼镜,是走在路上完全没回头率的女生。
    但眼前这个,分明是从写字楼里走出来的万千丽人中的一个。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惋惜。
    “园园,我要胖乎乎的园园!”赵真颜抱了一下她,跟过去抱她的感觉差天共地。从前冬天冷的时候,她俩偶尔挤一张床睡,还老被柳梅芳说性向有问题。
    “你一点都没变。”园园说完又想反悔,“还是变了,你不再单身了。”
    赵真颜正要介绍。
    没想到园园已经认出了屈志远:“屈老师!”
    “你倒是记得牢!”赵真颜惊讶道。
    “我听过他的课的。你忘了,那时我们班博弈论老师讲的那个差啊,我忍无可忍就去听隔壁班的课了,就是他啰。那时他的粉丝还挺多的,难得形象凑合,说话还有逻辑。”范园园笑得诡异,“那时他就尽讲爱情博弈模型,我们都猜他想勾搭一个学生,没想到啊——”
    “原来你一直心术不正。”赵真颜瞪了屈志远一眼。
    屈志远故意不满:“我就只是形象凑合?”
    “不不不,屈老师玉树临风啊!”园园见他俩形状,知道好事将近,又愁眉苦脸起来:“怎么办,真颜,我也计划结婚了,还想请你当伴娘。”
    屈志远牵起真颜的手:“那你可要抓紧了。”
    园园的斗志被点燃:“屈老师,我一定抢在你们前面,看谁争得到她先。”
    屈志远笑答:“不能当伴娘,我们也会来观礼的,就冲你叫我老师。”
    赵真颜含笑,心里佩服屈志远,他能把她的爸爸阿姨搞定,连她的朋友,也煞费苦心圆融。他已经足够好了,她应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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