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笑初做梦也没有想到柳云英居然会来找她。
    电话响的时候，她看见上面的陌生号码，还疑心是谁打错了电话。等听到里面的人自我介绍是秦木石的爱人时，她真是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就把手里的电话给扔掉了。
    柳云英的语气倒很平静，甚至非常亲切地问她有时间吗？说是想跟她聊聊。
    尽管隔着个话筒，笑初的脸还是迅速变得绯红，说实话，她心里很紧张，她不清楚柳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既然她找上门来，那就说明她已经洞悉了一切，显然自己和秦木石的事情当真不再是个秘密了。可是，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找自己又想做什么呢？笑初却不敢确定。
    自从那天在网上看见那个艳遇的帖子，到今天已经整整一周了，笑初和秦木石没再有过任何联系。
    几天之后，网上的各种谩骂就被有关方面强行删除了，暗地里的议论虽然无法完全制止，但是据陈彤悄悄打探来的消息，这件事应该没有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最终的录取名单现在还悬而未定，学校方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估计是暂时搁置，系里的学生也在私下里传，都说秦老师是被冤枉的。听到这些消息，笑初总算是舒了口气。只要他没事就好，她想。
    不过，她仍然没有联系他。
    他的妻子还没回去，他现在依然是众矢之的，所以她无法与他见面，更无法对他诉说她的思念和担忧。
    虽然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早晚是要离开他的，而且她也一直在做着离开的准备。但每逢遇到这种时候，她总还是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这样等待的日子究竟要延续到哪一天才算是个头呢？
    在这样一番纠结痛苦的心情下，居然会接到柳云英的电话，笑初真是觉得万分尴尬，这种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突然出现在真实生活中，实在是不可思议。
    可无论多么不情愿，她还是答应了柳的见面要求。她无法拒绝那个女人，在柳的面前，她难免有些愧疚的心虚。不管怎样，总是自己理亏，毕竟是她爱上了人家的丈夫。
    放下电话后，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和柳见了面以后，她会不会先冲上来给自己一个耳光呢？好像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随着那声脆响，想必还同时伴有“小妖精”“狐狸精”之类的侮辱谩骂吧？
    一边想着，这个闹剧场面就无比清晰地就出现在了笑初面前，令人哭笑不得。她沮丧地摇摇头，算了，随她怎样，见了再说吧。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想到，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
    走到校门口的信箱附近时，居然遇到了秦木石。他来取信。
    笑初不禁感到十分滑稽，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偏偏就在她去赴他妻子的约会时碰到了他。她真想问他一声，你知道我是去哪儿的吗？
    当然她不能这样问，她也开不了口。好些天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乍一相见，她再是感慨万千，也自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恍然的惊喜。
    她望着他，他穿了件式样简单的黑色短袖衬衫，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憔悴，眼睛里布满暗红的血丝，下巴也泛着微青的胡茬，嘴唇甚至因为干燥而有些皴裂。但，精神还好，没有一点颓败的感觉。
    他身上的这种坚强笑初再熟悉不过了，此刻看着也不免有些心疼，她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才好。校门口永远人来人往，信箱附近更是热闹非凡，挤满了取信寄信的师生。这样的地方遇到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时机，饶是这样，她也还敏感地觉察到有人在朝着他们指指点点的议论。看来，经过那场网骂之后，他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名人了。
    她只能轻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他微笑着点点头，“没事。”
    笑初还想再说些话，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两人只好站在那里默然相对。最后，还是他说：“我过几天再跟你联系，我没事，你放心。”说完便走了。
    听见这句话，笑初心里越发酸涩起来。站在那里发了会子呆，她终于还是向着校门外面走去。
    ......
    走进门口的那个咖啡厅，笑初一眼就看见柳云英正坐在窗前的桌子上，侧着头似乎在瞧外面的风景。
    笑初便朝着她走过去，站到桌前，才发现柳的面前摆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好像并未动过。
    柳云英并不认识笑初，所以当笑初站在她面前时，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便微笑着招呼道，“尹笑初吧，请坐。你喝点什么？”
    柳云英看着面前的女孩，早就想过她不会很差，但乍一见到，她还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她必须承认，尹笑初是个出色的女孩。
    这种出色或许并不在于她的年轻和漂亮，而是她的沉静，她有些明白秦木石为什么会为她动心了，这种沉静在如今的年轻女孩身上可是难能看到了。
    她知道秦木石的喜好，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都清清楚楚，眼前这个女孩跟秦木石是一类人，属于那种可以不问世事，只安心做学问的人。虽然是个女博士，但并不显书呆子相，也没什么傲气，一脸的平和自然，黑亮如水的眸子坦坦荡荡地看着她。
    服务员及时来到桌前，笑初只要了一杯绿茶，柳云英不禁想，连喝茶的习惯都跟秦木石很像嘛。
    不过她没说话，笑初也没说话，两个人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和茶，同时悄悄地相互观察。
    柳云英觉得有些奇怪，她应该很恨这个女孩的，不是么？毕竟她喜欢着自己的丈夫，而且因为她，木石近来对她明显疏远和淡漠了。可是她却恨不起来，虽然面对着笑初，她心里也有几分妒忌的情绪，但那只是一个青春已逝的中年妇人在年轻女孩面前很正常的反应，并不特别因为她是尹笑初。相反，她心里还有些怜惜，这个女孩，如果真的让她嫁给了秦木石，她还能这样沉静平和吗？当别人都住在新买的房子里，而他们却只有那两间破旧的公寓，她还能只顾着学问吗？
    这样一想，她就先开了口：“很奇怪我会给你打电话吧？其实我只是想找你谈谈，我没让秦木石知道，这是咱们两人之间的事。”柳云英说，“你喜欢秦木石，是吗？”
    笑初闻言愕然，她居然这么直接？虽然来之前已作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笑初的脸还是瞬间涨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见她这样的神情，柳云英一切都已明了，她很平静地点头微笑，像是在谈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不过，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对他的感情很可能是罩上光环的，崇拜的成份更多。但是崇拜并不等于爱。”
    “你现在或许觉得他是完美的。等到你真嫁给了他，和他过起了日子，也许你就不再觉得他完美了。你想过没有，你爱的这个人也是会剔牙，会放屁，会拉屎的？你看他平时在学生面前风度翩翩，儒雅又有才华，可那也许只是表面现象，他在自己家里完全放松的时候也是喜欢把脚翘在桌子上，晃荡着腿看电视的。如果你看到他的另一面，你还会喜欢他吗？另外，他也会生病，也会颓废，也会沮丧，也会悲观，也会发脾气，也会衰老，这些你都能接受吗？在你的眼里，他是有才华的导师，任何问题在他那里都能找到答案。可是，人没有万能的啊，如果你发现他不再有足够的能力时，你还会爱他吗？”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虽然是在劝解笑初，但她心里也是有些惘然的，这些话，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亲身感受呢？眼前这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她又能懂得什么？她知道生活的艰辛么？她知道婚姻和爱情完全不同么？
    笑初听见柳云英这一番话时，确实有些发怔，她没想到柳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她一开始是做好了被骂一顿甚至挨一耳光的心理准备来的，可是现在，怎么听起来柳云英的口气如此和善，并不像是在指责她，倒反而是劝解。
    “对不起，我从没有想要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只是有些身不由己，而且，我已经决定离开他了。”她抬头望向柳云英，万分诚恳地道歉。
    柳听后却只是微笑，带着一丝同情地微笑着，“其实我不怪你，我知道秦木石一向招人喜欢，并不全是你的错。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感谢你，你让我重新认识到秦木石的价值。”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找我的吗？”
    “不完全是，我找你主要是想劝你别再对他心存幻想了，你还太年轻，不懂得男人，也不懂得婚姻。另外，我还希望你能离开他，他现在已经是众矢之的，如果再闹出个婚外情来，他还能剩下什么好名声呢？你要是真心喜欢他的话，也一定会为他考虑的。还有，秦木石已经答应我接受美国大学的邀请了，目前正在办手续，最迟的话，下学期就可以走。”柳云英平静地说。
    听到这里，笑初的眼睛里慢慢溢出一层水气，她再也顾不得礼貌，站了起来，仓促地对柳说了一声再见，就冲出了咖啡厅。
    她无法再呆下去了，柳云英虽然没有任何怪罪她的意思，但她言语之间的那种优越和自信让笑初实在无以面对。
    笑初不得不承认，秦木石的妻子当真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并没有像小说或电影里所描写的那样，恶狠狠地冲上来打她一耳光，再怒骂一句狐狸精。其实如果她那样做了，笑初反而会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没错。
    可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跟她聊天，像对朋友一样的劝告她，甚至连一句嘲讽的讥笑都没有。她这样做，却只会令笑初更觉得悲哀。因为笑初突然发现，柳云英并不是个庸俗的女人，她有教养，有胸怀，有能力，也有理智。虽然年近不惑，长得也很平凡，可是，她对世事看得那样透，她那么清醒地看着他们，带着点悲悯的目光。
    笑初终于明白为什么秦木石已婚多年还能保持孩子一般的天真了，或许正是柳云英的成熟理智包容了他的天真。
    也许柳说的是对的，如果笑初嫁给了秦木石，他的生活不一定会这样顺利。
    ......
    那边，咖啡厅里，柳云英看着笑初远去的背影，不免轻叹了一声。
    这个女孩其实比她想象的更要善良，刚才有一瞬间，她倒觉得自己应该成全他们了。
    她是在秦木石出事那天中午匆匆赶来北京的。
    当时她正在开会，却突然接到了木松的电话，才知道秦木石出事了。这样的事情，秦木石是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她的。
    听完大致的来龙去脉后，她就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秦木石一顿，从没见过像他这样迂腐的人，食古不化，不懂得变通，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是在人的意料之中。不过，总归是多年的夫妻，气完骂完之后，还是请了假立刻赶过来，她知道以他的性格，此刻除了生气之外绝对没别的办法可行。
    其实那天陈彤打电话时，柳云英之所以要反复盘问，是因为她以为电话里的女孩会是尹笑初。
    自从上次怀疑秦木石有了外心之后，她第一次开始主动检讨自己。
    她不得不承认，她和秦木石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自己也是有很大责任的。这些年以来，她变了很多，可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他。或许这一点正是他感情出轨的最大原因。
    她明白，但她却无法改变。现实的生活逼迫得她神经越来越坚强，内心也越来越粗砺，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年轻的时候，崇拜他，热爱他，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而秦木石，也早已不再是她心目中的王子。
    然而她还是想要挽救她和秦木石的婚姻，即便是为了萌萌也要挽救，所以上次她趁着开会的机会在北京呆了整整一周，把家里营造得气氛温馨，试图能令他回想起从前的时光。
    她甚至还下定决心，尽快辞职，然后早一点带着女儿过来。
    没想到秦木石突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庆幸这件事的发生的，这样一来，以秦木石的性格，肯定不想在这个学校呆下去了，岂不正好可以去国外的学校？以前怎么劝他也不肯走，现在估计不用劝他都想走了吧。
    出去最好，她不用再这么无休止的忙下去，萌萌将来的发展也会更好。
    至于那个尹笑初，秦木石一出去他们还能有什么结果？她自信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