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未必重相见

65 尾声


一个半月以后,美国中部的一座城市。
    秦木石刚从办公室出来,身上的电话就响了,他按了接听键。
    “秦,我是麦克,你现在可以听电话吗?”是一个优雅的男中音。
    “可以,你讲吧。”他微微皱了眉,抬眼望向走廊外的绿树,碧青的叶子在晨光中闪着油油的亮色,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是居然跟T大校园里的那几颗树长得一模一样,这样猛地看上去,不觉有些恍然,仿佛还身在那个美丽的校园。
    “是这样,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良性,没什么问题。这下子你可以睡个好觉了吧。”麦克欢快地笑道。
    “哦,你确定吗?不是说恶性的可能性非常大吗?”秦木石按捺不住心头的惊讶,追问道。
    “最后的检查结果绝对准确,你完全可以放心。这种肿瘤不容易确定,所以上次才让你来做个全面检查的。好了,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的太太吧。明天你再到我这里来,还要商量一下手术程序,不用担心,一个小手术而已。”
    “好的,非常感谢。”秦木石由衷地说。
    挂了电话,他一时还未从适才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愣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才转身又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从柜子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找到一个隐藏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张翻拍的照片,正是十年前的那一天,笑初和他在长城上照的那张合影。她从前总是说这张照片她拍得实在难看,说什么也不愿意拿给他看,可她并不知道,当年那个好心的同学也给他送去了一张。
    他轻轻地点击鼠标,一点点地把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最大。多年前的老照片了,又经过数码相机的翻拍,有些地方看起来已不甚清晰,但是,笑初的面容依旧如春花一般明媚鲜妍。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且拍摄于故事即将开始的瞬间,他能将它保存了下来该是多么的庆幸。
    照片上的她一袭红衣,亲密地站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靠得很近,肩膀紧挨着,背后是沉寂了数千年的城墙和十年前的秋日艳阳。她的脸上绽开缓缓的微笑,带着一丝羞涩,眼睛里却闪出醉人的波光,盈盈若水,像是那句诗,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的眼睛上轻轻拂过,使得面前的屏幕上突然泛起阵阵的水纹。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还伴有一阵些微的轻麻,与记忆里留存的那滑腻香暖的感觉相差甚远。这不是真实的笑初,再怎么温柔可人,再怎么令他动心也总隔着一层电子的屏幕。然而,他却永远也只能这样隔着屏幕抚摸她的面颊了。
    命运实在太过残忍,最爱的人,却偏偏要让她离他最远。
    一个多月前的那次例行体检结束之后,麦克医生告诉他体内有个肿瘤,目前的结果看来,恶性的可能非常大,希望他能尽快安排一下,住院做个详细的检查。当时麦克脸上的表情是非常遗憾的,可他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再看她一眼。
    他其实不怕死,生死由命,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在临死之前,他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他希望能再见见笑初。
    自从那年她不声不响地跟他分了手,一个人跑到陕北去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除了站在陕北的山坡上远远看她的那几下。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曾经拐弯抹角地托人打听过她的消息,都说她毕业后回了南方,就再也没什么音讯了。他又一直没回过T大,也无法知道有关她的详细情况。其实那一年他离开学校多少也是有些赌气的意思,对招生的事情本就有些失望,和笑初的分手又更是令他万念俱灰,觉得眼前的校园当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因而柳云英一说走他也就同意了。这几年,随着他名声的日渐升起,学校也颇有些悔意,已经请了他好多次,让他回去,哪怕是去开几节课呢。他虽然没答应,心里却早就松动了许多。
    现在,想必是到了应该回去的时候了。
    因此,他没有去做全面体检,反而回了国,到学校开了讲座,也去见了笑初。
    谁能想到,心愿是完成了,他的命数却还没有到。他微笑了一下,不免有种劫后重生的喜悦。
    是的,重生。虽然他不怕死,但活着毕竟更好。
    他望向屏幕,笑初在上面灿烂地微笑着,似乎也在庆贺他的重生。他不由地叹息一声,无限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面容,然后毅然关上电脑。
    合上顶盖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放着的一个镜框,他随手拿起镜框,里面是一张全家福,去年送萌萌上学的时候在斯坦福的校园里拍的。萌萌站在中间,亲热地搂着两边的父母,高高的个子,黑亮的长发垂在肩头,眼睛正对着镜头,年轻的脸庞上是肆无忌惮的笑容。他和柳云英的目光却都停留在女儿的身上,脸上洋溢着无边的幸福。
    他不觉想起那天在笑初家里看到的照片,也是一家三口的合影,跟眼前这张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几个人而已。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的吧。
    他站了起来,从柜子里找出把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扁扁的小木盒来,木盒里垫了层黑色的细丝绒,上面放着一只银镯,十分得古旧,刻着细密而繁琐的花纹,闪着一丝沧桑的微光。正是当年他买给笑初的那个银镯,那年她跟他分手的时候,把它放在了他的信箱里。
    他拿起银镯,一遍遍地轻轻抚摸着,仿佛在抚摸所有的旧日时光,而笑初纯净温柔的笑脸也在眼前一一闪现。
    有快十年没见她了吧,她说她老了,可他却觉得她还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温柔纯净,笑靥如花。其实重逢的情景,他早已想过千万遍,但那天刚一下车,猛然看见她,他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将所有情感深藏在心底,只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看看她的照片,想一想她,求得片刻的心安。
    他知道自己实在对不住她,除了眼泪和痛苦之外,他真的没能给过她什么。却偏偏还向她要求了那么多。他也不曾告诉过她,他其实是对她是多么地感激,想想就知道了,如果没有遇到她,他这一生将过得何其苍白?
    一张纸从盒盖里飘落下来,他拣起来看,是那年她写给他的那首词。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君。”
    好一句谁信他生,竟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其实从没动过什么来生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念头,连今生他都掌握不了,还提什么来生?
    想到这里,他不觉有些心痛。那天在她家里,他无意中看到自己这些年来出版的著作几乎一本不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柜里。他便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就像他也总是忘不了她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深爱着,却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永远也无法在一起......
    这时,随着两声清脆的叩门声,有动听的女声在门外轻唤,“秦教授。”打断了他的无边思绪。
    “进来。”他抬起头,礼貌地说。
    门被推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是系里的教学秘书珍。
    “秦教授,我想来确定一下周五的会议您能不能出席?”珍笑着说。
    “我想应该没问题。”他客气地回答道。
    珍正想开口,视线却被他手里的银镯吸引过去,“噢,天哪,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东西?是从中国来的古董吗?是您太太的吗?”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连串惊呼。
    秦木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然后抬起眼,面对着珍,十分认真地回答,“不,这不是我太太的,它是一个中国女孩曾经带过的。”
    “哦,那她一定非常美丽。”珍夸张地说,漂亮的蓝眼睛里放着光。
    “当然,不仅美丽,还很可爱,非常非常地可爱。”他重复着,并且恍惚地微笑起来,目光停驻在面前摆着的那张全家福上。
    ......
    其实,生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个人心中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再怎么样也得欢欢喜喜相亲相爱地过下去。好在,无论怎么过,总归都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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