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早长成

17 暂失人世


青为在后山坐立难安,总不放心庄里的情形,好不容易挨到打斗休矣,快快和小蛮两人回庄。一路是断壁残垣,越走越惊心。无尤山建庄一百二十多年,何时遭过这样的灾祸!
    小蛮咋舌:“苏窨这么厉害!”
    到了庄里,在一片废墟中,即淩正替百里墨夷拔箭,手哆嗦了半晌,每每到关键时终忍不下心动手。见青为过来,赶忙将这烫手山芋递给他。
    “师兄,整支箭穿透肩胛,箭头都从这头出来了,你快来给师傅拔箭。”
    青为大骇,师傅这样的修为竟让那妖孽跑了,心知事情不妙。先前那人言辞间,隐约是冲着洛白来的,左右环顾一周,哪里还有洛白的影子,不由低声问了句:“即淩,洛白呢?”
    “被苏窨带走了。”即淩也不敢高声答话。
    青为怔了怔,细细打量才见师傅素来英俊的面容比往日确实苍白许多,半合着眼,气息也像是不稳,时有喘急,看光景伤得颇重。箭头已从另一边透出,若贸然拔箭,只怕肩头会再次伤着师傅。思度稍许,青为从容道:“即淩、小蛮,你们先把师傅抬进他院里,我刚刚瞧了瞧,那儿倒是安然无恙。”顿了顿,“准备些热水,待会儿拔箭怕是要出不少血。”
    依言,即淩、小蛮不敢怠慢,轻巧地将人抬至师傅房中。青为在废墟里又望了望,徐叔还昏在一旁,又连忙将徐叔唤醒,着他去烧些热水。
    不多时,热水送上,徐叔也是大惊失色:“这……这怎么成这样了!”
    即淩好言相劝,哄了半晌才把老人请出房,再三保证师傅没事。等再进去,小蛮已在青为的指挥下,剪开了师傅上衣,一道血肉模糊,狰狞细长的伤口立即映入眼帘,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匆匆间,小蛮用了法术想要止住伤口的血,却毫无作用,血仍是涓涓往外直冒,不由大呼:“怎会这样?”
    即淩忽而想起苏窨那漆黑的长弓,十分巨大,弓上似刻有图腾,气势不凡。细细一想,呆滞双目,喃喃道:“后羿弓,他居然有后羿弓。”
    另两人听得明明白白,后羿弓是与赤朱枪并立的上古神器之一,难怪法术止不了血,那箭头上沾的灵气岂是他们这等修为克得住的!
    眼下拔箭迫在眉睫。
    “即淩,我手使不上力,小蛮看着又太过粗枝大叶,还是你来拔。”说罢,青为将针刀交予即淩,让小蛮抓住师傅双肩,自己立于一旁。
    是时,百里墨夷神识已不大清醒,口中念念有词,侧耳静听,一声一声低呼“洛白”,声声凄厉,担忧之情可见一斑。
    即淩将箭头那侧齐整剪下,好在箭是普通的箭只,并非神器,这也算苏窨留给百里墨夷的一条活路。又惟恐剪下处木屑在拔箭时留在体内,即淩把断口削尖,一是绝了木屑,二则便于拔出。
    “师傅,您忍着些,我要拔了。”即淩低下头,在百里墨夷耳畔轻声道了句,再嘱咐小蛮千万按住人,别让他乱动。
    “你放心罢,我压得住。”小蛮一脸视死如归。
    即淩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箭尾,“呔”得一声使力。百里墨夷身子被力道带着微微弓起,幸而小蛮死死按在他肩头。厚稠的液体四溅,即淩小蛮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些。
    “小蛮,快止血!”青为只恨不能亲自动手。
    小蛮会意,运力在百里墨夷伤口处左右一点,缓缓注入灵力,血总算止住。
    即淩再拧了帕子,轻轻将他处的血擦拭干净。
    一番忙碌下来,月已初上,三人大汗淋漓,互看一眼,皆释然一笑。如此一来,他们也算是同过患难了罢。
    “师兄你去歇着吧,你自己也还伤着,今儿累了一天了,万事都等师傅醒来再议。”收拾妥当,即淩擦了擦手,又将帕子递给小蛮,“我们两个轮流守着,不会出事。”
    青为点头,自知自己如今要好好复原,旋即道:“我传信给其他师兄弟,师傅这样也不能瞒着他们。”也不等即淩回话,匆匆出去。
    又过了半晌,小蛮看了百里墨夷一眼,情况稳定许多,思忖稍许,道:“我想回去看看老蛮,也不知他怎么样了……”顿了顿,似是极力忍耐,“可恨我没抓回那个闻人乐!”
    这只傻兔妖,最好就是认栽,再稀里糊涂去寻闻人乐必败无疑。叹了口气,即淩起身,在房中柜里翻来倒去,拿出一青色细颈瓷瓶递给小蛮:“这是我师傅炼的丹药,你带去给老蛮服用。功力补不回来,至少性命无虞。”
    小蛮攥着药瓶,片刻无言,等他再抬头时,红彤彤的一双兔子眼里竟有点点泪光。即淩楞了楞,听得他道:“没想到你一个道士对妖孽还这般心慈手软,勉强算是个好人。”许是觉得有些丢人,话一说完,跳窗而出。
    即淩心说,我还没告诉如何走出结界呢,跑得倒快。
    果不其然,没一阵,小兔子又红着脸回来:“我来时变作兔子,苏窨抱着我进来的,现在……现在不会回去了。”
    即淩一笑,简略点明法子,小蛮又消失在夜空里。
    和衣坐在房中椅上,眼前是昏沉沉睡过去的师傅。一灯如豆,月光如流水自窗棂倾泻而入。
    百里墨夷微微□□一下,双眼缓缓睁开,神智有些恍惚:“这是……哪里?”
    即淩候在一旁,听到声响,赶紧拿出药丸,再端来小杯水,轻松一笑:“师傅,这是您房里。”
    百里墨夷脸色阴沉,看不出是喜是怒,接过东西,就这茶水咽下药。
    即淩长舒一口气,想起洛白又想起庄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放下空杯,默默落座。
    也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墨夷突然淡淡道:“苏窨带着洛白应当去了云栖,等我伤好,自会去将她带回。”
    云栖……
    洛白她果然……
    “师傅,徒儿只想问您一句话。”即淩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洛白就是凤栖吧。”
    百里墨夷微一犹豫:“这件事与你无尤。”
    这算是默认了吧。即淩苦笑:“师傅,我知道了,往后绝不再问。您罚我下山,如今可能要缓缓,青为伤着,庄里一时没人,我得留下来照顾您。”
    百里墨夷沉吟,道:“不必如此,这点小伤为师还不在意。你替为师往东极岛走一趟,请来桃华上仙,上回在庄里你见过的。”
    即淩暗惊,那时师傅早不在庄里,却对庄里的事了如指掌,果然是不放心自己么?想了想,说:“东极岛是传说中的仙岛,我如何去。”
    “这个你不必担心,钱塘入东海口有处小洲,其上住着桃华上仙的童子,你说是我着你前去,他必会现身。”话说得长了,百里墨夷猛得喘了两口,“此事宜早,天亮了便动身吧。”
    即淩还想问如何寻回洛白,如何到云栖,话至嘴边,看看师傅惨白着脸,终究未语。
    第二天天明,即淩简略告别师傅、青为,真往东极岛去了。
    无忧山庄,打打闹闹后已毁得七七八八,青为拖着病体下山请来工匠修缮。百里墨夷边养着伤,边负责监工,虽心中万般放心不下洛白,但也知道凤梧不在,苏窨那厮掌管着整个云栖,绝不会任自己踏近半步。为今之计,只有看看桃华有无办法。桃华和苏窨向来处得好,说不定会卖他个面子。
    没两日,庄里的师兄弟一一赶了回来,只剩莫丘不知去向。莫丘向来最敬重师傅,今次师傅受了重伤还不归来,想是那只妖孽过于厉害,延误了时日。
    天是一日比一日暖起来,白昼也愈来愈长。百里墨夷肩上的伤却总不能痊愈,众人心想,到底是穿肩胛而过,骨肉长得慢了些。百里墨夷却在心里嗤笑,苏窨看着和气,下手倒是真狠,八成这也是他使的一计,让我不至速死,又能一点一点受苦痛折磨。
    即淩去了近十日,却毫无音讯传回,莫非是桃华知道些什么,不肯帮这个忙?
    正是暗自揣度时,常舟过来请人:“师傅,有客到。”
    百里墨夷暗喜,想来应是桃华了。肩上受伤,不便行动,常舟服侍他穿戴好衣装,这才入茶室见客。
    新修的茶室比从前宽敞了不少,另加了一处偏厅,陈列了不少看似无用的玩意儿,却都是洛白喜爱的。
    到了茶室门口,百里墨夷屏退常舟:“你先下去罢,我和桃华上仙有话要说。”也不等常舟回话,径自推门而入。
    常舟呆立门口,暗想,桃华上仙不该是个男的么,里头那位可有些出入啊……
    果然,百里墨夷进门后,哪里看到桃华的影子,偏厅里,一人袅袅婷婷,穿淡紫色袖口襟边起云纹裙裳,发髻梳得齐整,其上插着一只金步摇,莲花碎步,一移一动,步态生辉。此时,她正拿着一个陀螺看得出神,听见声响,回过头轻笑。眉如青黛,杏眼迷蒙,鼻挺而立,唇淡而不薄,整个人便如诗中洛神,宁静秀美,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堪比上品水墨画。
    “墨,这是什么?”
    百里墨夷见了这样的美人,不喜反怒,脸上几分期盼消散殆尽,神情变得冷淡,漠然道:“不过是人间的小玩意儿。”
    闻言,美人反是会心一笑,将陀螺摆在手里左瞧右看,末了,换做俏皮神色,道:“那便送与我罢。我多年未曾下凡,从前常伴爹爹身边时,他也亲手替我制过不少这样灵巧的玩意儿。”
    百里墨夷不多瞧她一眼,坐在椅上:“你看着喜欢拿走就是。”
    那美人欢欣收下,见他坐定,又赶紧上前主动替他斟茶。手法娴熟,举动轻盈,递出去时还细心地用手背探探温度,以防热茶烫口。
    百里墨夷接过茶,放于一边,略一沉吟:“浅眉,你这次又是来做什么?”
    夏后氏浅眉,便是传说中皇子墨,也就是百里墨夷前世的正妃娘娘,众人责他有负凤栖,皆因此人。
    浅眉似是习惯这种相处方式,并不直接回话,反而微蹙黛眉,问:“你被伤着了?”
    百里墨夷知瞒不过她,点点头:“和苏窨闹过头了,他拿后羿弓伤的。”
    “苏窨他……”浅眉也不怕百里墨夷反对,自顾自替他疗伤,手放在他肩上,瞬时,墨夷便觉那种蚀心痛楚缓了不少。“他还因着凤栖姐姐之事责怪你么?仔细说来,那也是凤栖姐姐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你,为何他……”
    话还没说完,就被百里墨夷截住:“你断无可能下来只说这一事,是否帝君又有什么话让你传达。”
    浅眉收势,思及要说的话,顿了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帝君着你即刻归位。前些年三皇子芜为了西海的龙女闹得不可开交,与西海已生间隙;四皇子晖资质鲁钝,难当大任;大皇子然早在千年前那一战中就亡了,其余皇子尚年幼,如今只有你能协助帝君。”
    百里墨夷冷笑:“帝君仙寿悠长,多得是时日再培养一位皇子。”
    浅眉叹了口气,取出玄铁扇交给他,道:“帝君说了,你遣人去寻桃华的事他已知晓,若你想不肯归位,桃华断不会应你。”
    那把玄铁扇,正是即淩惯使的。连贴身兵器都落入帝君手中,还有什么是帝君你不知道的?
    总想着能藏一日是一日,眼下看来,怕是您从一早就全部看在眼里罢。妄我自以为真能瞒天过海,如今看来,真是笑话一场。
    百里墨夷心念陡转,瞬间置于一旁的茶杯被他捏得有些变形。过了半晌,他站起身,开口仍是淡淡的:“毕竟在人间过了四百来年,不是孤身一人,对这些徒弟,总要有些交待。”
    浅眉应道:“是该如此。”
    庄里的师兄弟不多时便被集中到正厅,这些孩子,都是跟墨夷跟老了的,有时不需嘱咐,一个眼神就能会意。见师傅如此庄重,各人心中自有一番心思。
    “为师要重归天界了,你们师兄弟们都是资质不凡,长此以往,修成正果之日不愿,届时,为师定在南天门为你们接风洗尘。”墨夷一笑,“这天下正乱着,是你们有所作为的时候了。”
    这话无疑当头一棒,都道修道之人淡漠,其实他们比谁都热血,都重情,不过是平日压在心上秘而不宣。
    众人都未言语,沉默半晌,浅眉盈盈一笑:“算来我是你们师母,等你们入了仙籍,我自会遣仙子下来相迎。”
    这更是众人不料,他们……居然凭空多了个师母出来,虽然这师母是个美人,不过……那洛白算什么?
    常舟、正旻自有话想问,百里墨夷却不想多说,冷冷看浅眉一眼,道:“早早归去罢。”
    浅眉召来祥云,二人乘祥云扶摇直上。
    四百年匆匆岁月,蓦然回首,到底不是了无痕迹。
    至少知晓了,爱恨嗔妒怨,皆由心起。
    人不动,心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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