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早长成

19 凤栖归来


洛白睡醒后,两只无神的凤目缓缓睁开。苏窨长舒一口气,确定人无大碍后,轻声问了句:“哪儿不舒服么?”
    洛白东瞟西瞟,末了,目光落在苏窨面上,声音飘渺而虚无,哑着嗓子道:“这……是哪儿?”
    苏窨猛得一惊,扯出苦笑:“是在我的向晚阁。”
    洛白偏了头凤目在房内逡巡一阵,蓦地盯着他,那种眼神便如同野兽锁定了目标。“你是谁?”顿了顿,自己坐起身,看了看锦被衣装,再道,“向晚阁又是哪儿?”
    虽是知晓她醒来必会如此,苏窨仍觉着心中莫名难受,自己便惟有这样才能守住她么?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温和可亲,见洛白似要下床,主动递了鞋袜,细声安抚:“我是苏窨,你的……”原想说你的相公,瞧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却如此也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却变成,“——你的挚友。”
    起身转了一圈,闻言洛白点了点头,又附到窗棂边朝外看,一株参天大木拔地而起,枝叶繁茂,高不见顶。回过头脸上满是雀跃,指着树,咧嘴一笑:“好大的树啊。”
    笑容纯真可人,毫无杂质。苏窨顿觉心情舒畅不少,也踱至窗边,目光顺着大树一直向上,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这是棵梧桐树,是我的本体。都道凤栖梧桐,你这只火凤原本就该栖息在我身上。”
    洛白似是懂了,又似是未懂,挑眉一笑,她本就生得不差,这一笑更是如珠玉流转,明朗动人,看得苏窨有些出神。
    “原来你是妖啊,那我呢?我是什么?”
    这话便如当头棒喝,直敲进苏窨心底。洛白昏睡时,他纠葛许久,自顾自想了一番说辞,前因后果在心中演练了多少遍,只需睁着眼说一番,说不定那人……那人就属于自己了。可眼下瞧着这人清澈如溪泉,万万开不了口。思量许久,悠然长叹:“你啊,你是一直凤凰,翱于九天,盘桓不肯栖的凤凰。”
    听者双眼几能发光,一副万分崇敬的模样,急急追问:“还有呢,还有呢?我是不是很厉害。”瞬间又失神,低声道,“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脑里全是空白,你,是我睁眼见着的第一个人,不对,是第一只妖。”
    苏窨终究不是百里墨夷,后者为了一己私心,能杜撰出一个全新的洛白,宠她爱她怜她,却唯独不告诉她。苏窨和凤栖相识十万年,深知凤栖所图的不过是活个明白,不管是情爱也好,入诛仙阵也好,只为如此。那他,又怎么能不说呢?
    “你如今只是暂时不记得了,我慢慢说与你听,终有一日都能想起来。”苏窨轻轻抚着洛白后脑,“第一件要告诉你的便是,你是凤栖,云栖的主子,天界的战神。”
    这日下午,苏窨就把话传了下去,消失近千年的凤栖回来了。
    第二日正是盛典。
    一早,小乖领来好几个婢子,耗了小半个时辰,将洛白,现在应该称她为凤栖,收拾的妥妥当当。人一送到苏先生跟前,苏先生懵了。凤目被挑画得高了几分,细眉挺鼻,媚眼如丝。这哪里是凤栖,分明是妖孽。
    素来和气的苏先生暴喝:“小乖,怎么把你家主子弄得这样不堪!”
    凤栖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宽大袍袖掩着嘴轻笑:“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像个美人儿。”苏先生瞪眼瞧她,瞬间失了气势,扁扁嘴道:“是有那么些奇怪。”
    摄于苏先生淫威,婢子们只得心不甘情不愿替凤栖洗了妆,照她平时的模样穿戴好。凤栖从前喜红,故而留下的衣物多以红色为主。她现在身量比从前小了不少,穿在身上难免宽松不少。
    小乖哀怨地叹气:“苏先生还真是古板,主子先前那模样有何不好?妩媚妖娆,我见犹怜。非得弄得和从前一样,几十万年不变。”
    一众婢子纷纷附和,心道苏先生果真是年纪大了,不知女儿家心思,说不准主子心里乐着呢。
    苏窨领着凤栖出门,随行的只有小乖一人。甫至百笑宫前,沉筱之与花醒主仆也走了过来。
    沉筱之瞧洛白着一身火红衣裳出行,心里约莫明白了几分,摇了摇头,对苏窨道:“苏窨啊苏窨,皇子墨都能骗她,你瞒她一时又如何。平日聪明的紧,这事上怎么犯了糊涂?情情爱爱什么的,有几个不要耍些手段?枉费我一番苦心。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苏窨瞥她一眼:“如今你身子重,不在屋里将养,做什么到处跑。”
    凤栖从苏窨背后探出身子,盯着沉筱之打量好一阵,甜甜一笑:“你是只狐狸啊。方才我看了看你的本体,比你现在这模样好看。”
    沉筱之的本体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毛色纯正。她向来引以为傲,此刻听凤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撇了花醒的搀扶,走到凤栖身边,摸摸她的头,神态和蔼可亲,语气温顺舒缓:“好孩子,今后姐姐一定好好对你。”想了想,纠正道,“是嫂子一定好好对你。”
    苏窨不着痕迹隔开两人,径自牵着凤栖继续而行。凤栖人被拽着,还不忘回头笑呵呵地道:“我们要去看盛典,你也一起来吧。”
    说是盛典,若在人间,不过是规模大一些的庙会。这天,云栖各处的仙妖带着手中可交换的宝贝去到中心的市集,主子们走个过场,盛典便正式开始了。其间亦不乏歌舞助兴,技艺杂耍,不过,这儿看着的歌舞杂耍可要比人间的精彩多了。等夜幕初上,更有烟花萤火,热闹非凡。
    凤栖、苏窨、沉筱之三人到市集后,上丰月台,底下嘻嘻闹闹涌来不少人。见了台上那抹火红身影,皆是又惊又喜。
    “那不是凤栖主子么!”一梨花仙子与边上的芙蓉姐姐窃窃私语。
    “是呢。”芙蓉姐姐再往台上看了一眼,“可凤栖主子不是千年前就……”
    台下议论得越发激烈,苏窨正欲往前迈一步,却被沉筱之拉住,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当真决定要让凤栖现世么,话说出去,你便再无退路了。”
    苏窨并不回话,牵着凤栖来到台中央,依然和气恭谦的语调,缓缓道:“今儿的盛典由凤栖住持。”说罢,又退了回来。
    凤栖哪里见过这仗势,底下众人神情期盼,各有几分怀疑几分兴奋,伸长脖子等着她开口,虽出门前苏窨交待过她要说些什么,到了此时却顿在喉舌处,全然发不出声音。有些惶恐回头向苏窨求救,苏窨略一点头,浅浅笑着。不过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凤栖得了鼓舞,这感觉,便是默契,挚交多年的默契。
    凤栖爽朗一笑,桀骜不羁又另有气度,声高不尖又足以震慑人心:“我凤栖回来了!”
    台下略沉寂一阵,随即爆发如洪水奔涌的欢呼,云栖好久没这样热闹了。
    沉筱之格外冷静,叹息似摇了摇头:“这一闹,可算把凤栖推到了风口浪尖。”
    凤栖带着小乖在盛典上四处转了转,玉石宝贝不瞧一眼,倒换回了一筐吃的。有沉筱之先前的叮嘱,小乖不敢放任主子,又瞧瞧把吃的还了回去。等到日暮,凤栖惊觉自己一日收罗的战利品竟叫小乖不声不响都变没了,正要闹时,东边天际一声长鸣,绚烂烟花在黑幕中绽放,不由咋舌:“这……这也是法术吧。”
    沉筱之不知从何处而来,怀里抱着一篮花草,见了凤栖,将花草交到花醒手里,道:“你和小乖四处去逛逛,我有些话想和凤栖说。”
    小乖十分警觉,闻言并不动身:“苏先生交待我要好好照顾凤栖主子,夫人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奴婢的面说呢?”
    沉筱之正欲训斥两句,却被凤栖抢了话头:“小乖,你负责把我先前换来的东西都寻回来。”
    “主子,她……”
    小乖还未说完,凤栖一把拍在她肩上,细声细语:“她又不是坏人,别怕。”
    她确实不是坏人,她是坏狐狸。这话小乖只能在心里说说,又知苏先生必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主子,于是说:“那奴婢去了。”
    一步三回头,终是融进人流里。
    烟火更为璀璨,朵朵礼花当空而出,映衬得夜幕好比白昼。
    沉筱之原是有话要说,待四周无旁人了,却一直不开口,看凤栖似是十分高兴,自己也淡淡笑了:“这可不是法术,是人间来的烟花。”
    凤栖回头笑道:“真美。”
    隔了一阵,烟花鸣放之势渐渐低了下来,绿光点点在人流见隐现,时而串联成线,时而散散落落,整个市集华美异常,又宛如夏夜山林,静谧澄澈。
    “这是……萤火虫?”
    “是啊。”沉筱之长舒一口气,“这些把戏还都是你想出来的呢。”
    凤栖怔了怔:“我……我想的?”
    “那时你从魔界回来,就张罗整个云栖陪着你胡闹。”沉筱之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这样也还挺好看的。”
    “我从前……”凤栖垂下眼睑,“苏窨和我说了一些我从前的事,可我总觉得像听旁人的故事一般。究竟我是个怎样的人……”
    这人逍遥自在,从未迷茫。今儿见了,沉筱之心里却并不欣喜,思量稍许,回道:“你是这世间活得最清醒的人。”停了片刻,补道,“我从前总和你过不去,说来只是我瞧不得你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凤栖点了点头,将她的话尽数记在心里:“苏窨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你虽不喜欢我,却不是真心要害我。”
    沉筱之霎时红了脸,支支吾吾:“他……他懂什么,胡说。”
    两个婢子远远走了过来,凤栖搀着沉筱之,歪着头轻笑:“听说你肚里有小娃娃,要多注意些。热闹也看完了,我扶你回去罢。”
    沉筱之愣了愣,便任由她扶着:“你倒比从前讨人喜欢多了。”
    市集渐渐散了,回去的路上过来不少仙子小妖,拿着各种礼物送给凤栖,说是庆贺主子再度归来。礼物各式各样,宝石兵器,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却都是同一个颜色——红色。
    凤栖接到手里,目瞪口呆,回身问一旁的小乖:“他们这都是商量好的吧。”
    小乖手里也塞得满满的,闻言一笑:“哪里是人家商量好的,这天上地下谁不知道主子您独爱赤红。您说了,若是要送您礼品,非红色不要。”
    凤栖惊骇之余,呐呐道了句:“看来我从前的喜好真的独特。”
    沉筱之哂然一笑:“你可算知晓你从前有多俗气了,你那个百笑宫,殿门外漆,殿内墙壁,甚至小到杯碟碗筷俱是红的,回回一瞧着我心里就来气,现在拆了倒好。”
    二人说说笑笑,眼前已隐约可见那棵梧桐。夜更寂静,虫鸣阵阵。
    忽而从暗处窜出个身影,众人未防,吓得不轻。定睛一看,是只伤得颇重的猫妖。毛发乌黑,双眼森绿,若化作人性,必然十分可爱。可此时它怕是连人形也不能维持了,浑身都沾着血,分不清哪里是鲜血,哪里是已经凝结的。
    沉筱之身为医者,即刻上前诊脉。片刻后,一脸沉静,吩咐花醒:“它伤得厉害,快抱回南春楼。”
    花醒矮了身子,正欲抱起小猫妖,那猫妖明明奄奄一息,却蓦地在花醒手背挠了一下,跳到一旁,弓起猫身,露出尖爪和牙齿,摆出应战的姿势。
    凤栖倒不惧,心想一只受了伤的猫也不能把自己如何,便走了上前,朝那猫妖拍拍手,道:“小猫别怕,过来。”
    瞧着越走越近的凤栖,猫妖本想扑上前撕咬一口,奈何还未跳起,许是扯着伤口,“喵呜”一声反是落到凤栖怀里,沉筱之赶紧上前,封了猫妖的灵力。
    猫妖挣了挣,却挣脱不开,身子不住哆嗦,虚弱地开口道:“我……我要见凤栖主子。”
    沉筱之噗哧笑了:“要见凤栖你还闹得这样厉害,抱着你的不是凤栖是谁?敢情连人都不认得。”
    猫妖低低呜咽两声,总算安静下来,还想说什么,却已经没了力气,昏在凤栖怀里。
    沉筱之本就浸淫医术,到了南春楼不过多久,猫妖便悠悠转醒,温顺地伏在凤栖怀里。
    “看着骇人,好在都是些外伤,止了血将养几日就好。”
    凤栖点点头,把猫妖交到花醒手中,道:“它还是放在你这里养着罢,我要回向晚阁了,不然苏窨会担心的。”
    沉筱之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哈哈直乐:“你何时顾起他的感受来了?莫非这回苏窨真要修得正果了?”
    凤栖哪里听得懂这么有深意的话,见沉筱之笑得欢乐,也跟着笑了两声。一旁的小乖才是真得欢喜,她从来觉着苏先生和主子般配,奈何主子从来不知苏先生心意,这回没了皇子墨,说不准云栖真能再办一回喜事。
    猫妖又急了起来,喵呜喵呜唤了两声,从花醒怀里蹭了出来,化作人形,跪在地上,久不肯起来。
    沉筱之倒好兴致,端了茶坐到一旁看热闹,这猫妖昏睡前口口声声喊着凤栖,想来是有事要找她,与自己无尤。
    猫妖抬起头,果然是个清秀佳人,朝凤栖叩头道:“凤栖主子,绿珠求主子借水月镜一看。”
    水月镜是战神的宝贝之一,镜中可窥得所想之人的前生今世,如冥界的轮回盘。修仙修道哪记前尘,眼下小猫妖要借水月镜,莫不是起了凡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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