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难测

第72章


那夜他呆坐一夜,只是为了给她写这首《金缕曲》: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她没有想到,事过三年,容若的情感仍旧如旧时般浓烈炙热。他只是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不愿表露在任何人的面前。他把自己的心关闭了,不肯再次打开。所有的情,所有的爱,他悉数倾入在了这一卷小小的词集之中。
    那一首首词,正是容若的血泪所凝成的啊。她的祭日,她的生辰,一年当中所有的节日……几乎任何一个有纪念的时刻,容若都是在怀念着她度过的。而在这些词作之中,芷幽似乎看到了容若与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的生活。
    你于雨夜独坐饮酒,心冷更胜于雨,虽有新人在侧,又怎能抵过对她的思念?犹记她生辰之日不胜酒力回房睡下,醒时那盈盈双眸,眼波流转之间便打动人心。相拥卧听窗外雨,依偎坐看廊外花。而现在,她已离去,那曾有的温馨之景瞬间成为了衰败之色,这时,才发现,原来斜倚床头,微睁双眼看着她灯前拥鬓,才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间。
    谁道破愁须仗酒,酒醒后,心翻碎。正香销翠被,隔帘惊听,那又是、点点丝丝和泪。忆翦烛、幽窗小憩。娇梦垂成,频唤觉、一眶秋水。依旧乱蛩声里,短檠明灭,怎教人睡。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向拥髻、灯前提起。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
    朝夕相处三载,你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记住了她的一颦一笑,却没想到,梦中见到她时,她的面庞竟然如此模糊。不,不能,那怎样让她的容颜永远的留下来呢?还是用一纸丹青来绘出吧。拿起笔,想起她的娇颜,回忆着她的柔情,点点滴滴顿时涌上了心头,笔尖微微颤抖,心中是撕裂般的疼。有她的生后是一个美好的梦境,而当她醒来时,选择的不是将枕边人一同叫醒,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持续着这个美梦。她如此待自己,如何令人不动容?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站在她的墓碑之前,你的心中是无法言语的凄凉。秋风卷起枯叶在空中飞舞,玉箫奏出的是同样凄清的声音。到了夜里,月儿高高地挂在了空中,将皎洁之光静静地洒落在大地上。它不停圆缺,多么辛苦啊!就如同她一般,用柔和的光芒包围着你,不辞辛苦。为什么离去了呢?若是不走,还可以伴在你身边的话,那你肯定甘愿为她做任何的事情。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多少年,梦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的身影,唯有她独自等候在那里。盼望入梦呵,因为只有这时,才可以再次见到她的面孔,偶尔巧笑嫣然,更多的却是独自垂泪。问她何暗自伤心,她是摇头不语。其实你怎能不了解,她是由于无法再陪在你身边了,无法再体贴地照顾你了。无论天上人间,她的心从来都未曾改变过,你永远都在第一位。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
    读完之后,芷幽含泪却笑,摇首叹息。原以为,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未料想,他只是将感情藏在了这卷词中,不肯再赠与他人罢了。既然得不到,又何必苦追寻?打理府中事宜,孝敬阿玛额娘,照顾幼儿幼女……容若愿意让自己做的事情,不正是这些吗?那么,就遂了他的心意吧。
    至于他的心,她要不起,那就不要了。至少,她还陪在他的身边。够了,够了……
    猛地从旧事中惊醒,却看到容若已然醒了,正看着她。赶快拿起帕子拭了拭泪水,然后靠过去轻声问道:“公子,你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
    容若轻轻地摇了摇头,勉力地笑了笑:“芷幽,这五年,我让你受苦了……”
    芷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公子别这样说,芷幽不苦,只要能陪在公子身边,就永远不觉得苦……”
    “芷幽,若是我……我去了,你……”
    “不,不会的,公子,你会好起来的……”
    芷幽话还未说完,容若便阻止了她:“芷幽,你何必要骗自己呢?我时间不多了……我只是发愁,我走了,府里怎么办……孩子还小,阿玛额娘年纪又大了,只剩下你……该怎么办啊……”
    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芷幽的脸颊滑落,老天怎能如此对她!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连容若都不能给她留下呢?
    用力地伸出手,将芷幽冰冷的手握住,容若无力地叹息,他的确是欠芷幽太多了,不,不止芷幽,他亏欠的还有玉儿,还有宛儿……而且,他无力去偿还什么,甚至无法向她们许下一个来生的承诺……
    “剩下你,该怎么办呢?”容若喃喃自语着,然后定定地看着芷幽的泪眼。
    芷幽心中一阵剧痛,不过她的脸色已然平静:“公子,芷幽永远都会好好地守着这个家的……”
    “谢谢你,芷幽……”
    “公子,若有来世,你是否愿意与芷幽相逢呢?”芷幽噙着眼泪低声问道。
    “我自然愿意,可是,芷幽,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亲人,而非妻子……我会和婵儿一同好好照顾你,补偿你……”
    泪水应声而落,芷幽的唇边却绽开了一抹微笑:“芷幽明白了,这,就够了……”
    是啊,的确够了,不管什么身份,你还是希望遇到我的,不是吗?
第一百零八章   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2)
天已大亮,沈宛从外面进来,对着芷幽福了福身,对她说道:“少夫人,老爷和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那宛儿,你就留在这里照看一下公子,我去去就来。”
    “是,少夫人。”
    芷幽出去后,宛儿见容若挣扎着想要起身,于是连忙走了过去:“公子小心。”说着,轻轻地将容若扶了起来,在他的身后垫上了软垫,将被子为他盖好。然后一边吩咐丫鬟去煎药,自己一边走到桌前为容若倒水。
    容若静静地看着她忙里忙外,眼前仿佛出现了多年前自己病了的时候婵儿照顾他的情景。
    是的,沈宛与婵儿很是相似,这点从一年前刚刚见到她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
    一年之前,梁汾从南方来与他相聚,并邀他同去江南,说是让他见一个人。他心下好奇,便跟随着梁汾南下。
    “贞观兄,你到底让我见谁?为何如此神秘呢?”容若笑问。
    “一名女子。”梁汾答得甚是简单。
    “若是女子,那就免了吧,还不如多看看这江南的大好景色呢。”容若神色顿时黯淡了不少。
    贞观心下了然,但是依旧对他说道:“是子清让我叫你过来的,你啊,就随我来就是了。”
    “子清?看来,你们是事先串通好的喽。”容若一笑。
    “自子清南下,对我也颇为照顾,这些年我们时有往来,前些日子知我北上,他便托我邀你过来,想让你见一个人。他说,你一见便知。”
    在曹府上一见面,话还未说几句,子清便叫上二人一同出去,竟然来到了一家书寓的门口。容若佯怒:“你让我千里迢迢南下,难道就是为了和你一同逛书寓?”
    “你先别急啊,去了你就知道了。”子清笑道,拽上他就走了进去。他们径自走到了楼后的一处小小的院落当中,这里虽然小,但是幽宁而雅致。一个小丫头静静地立在门边,见到他们,连忙福身行礼。
    子清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双双,御婵姑娘可在?”
    容若身子一震,抬起了头。御婵,雨婵,好像的名字……
    “在,姑娘就在房中,几位公子请进。”
    门,开了,一个纤丽的身影出现在了三人的面前,她正坐在书桌前,静静地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只是略略地抬起了头,微微一笑:“御婵怠慢了,还望公子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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