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劫

第20章


  谢伯姚看了看他脸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谢家人从无门户阶级之见,不管什麽出身一律平等相待,你不用太过介怀,我调查这些,也不过为了查证你的身世。」
  会再来找他,恐怕真的是了。端木欣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有些心神不定。
  对座之人又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递过来。「这是你刚出生就戴上的,不过当时被捡到你的人取走了,还在襁褓中的你大概没有印象。」
  那是一块质地上等的白玉,一面呈现花枝交缠的图纹,另一面刻著「朝歌夜弦」四字。端木欣拿在手里反覆端详,确实半点印象也无,又把玉佩放回石桌上。
  端木欣还不知谢家人是干什麽的,不过谢伯姚言行举止间不时流露出的尊贵气度,显然是惯於发号施令的人物。
  这会儿谈起端木欣的身世渊源,谢公子似乎懒於费口舌,招了从人细说从头,只偶尔插了几句话做些补述。
  当年端木欣身上的玉佩,朝歌夜弦,指的是谢家祖上一手创立的夜弦宫。
  由於谢家那位祖先为人行事荒诞不经,又贪欢享乐,到处搜罗美丽女子满足私欲,宫规首条就是要宫人以及时行乐为行事准则,因此被江湖中人归为邪门歪道,曾被数度清剿,之後行事方有所收敛。
  谢伯姚与端木欣两兄弟的母亲谢姝儿,正是夜弦宫第九任宫主。年轻时与两人父亲罗森相恋,後结为夫妇,先後生下两兄弟。
  而这罗森虽说无父无母,却还有个弟弟罗升。
  在遇上谢姝儿,入赘进夜弦宫之後,罗森放心不下弟弟孤身一人,於是把罗升也带进了夜弦宫。
  却不想祸事由此而生──罗升竟爱上了自家嫂嫂。
  但这罗升把这心思掩藏得极好,直到端木欣出生,竟趁著谢姝儿产後虚弱养身之际,在补汤里下了药,强迫了自家嫂嫂──接著又抢了还在襁褓中的端木欣作质远遁。
  之後的事,谢伯姚前面也大略提过了。
  端木欣听完整个来龙去脉,仍是一脸漠然。那感觉就如同听人说书一般,没半点实感,要说感触,也就是一点:原来他并不是没人要的,夜弦宫的人一直私下在找他,只是他运道不好,或者是天定如此,注定是端木瑢予救他於风尘。
  端木欣望著桌上的玉佩发怔。终於明白自己的身世,却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欣慰,只感觉心里有个结松开了。
  谈不上释怀,更接近的是终於放下了什麽的云淡风轻。
  但比起心中感触,最要紧的还是谢家人是如何打算──或者说,他这位陌生的兄长是做何打算。
  随著十七年前那些当事者死的死,散的散,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早已烟消雾散。生父生母先後病逝,小叔罗升已被他的兄长手刃。
  这世上还与他血脉相连的,也就剩这麽一个谢伯姚。
  端木欣沉吟许久,先道出自己心中想法:「都过去这麽多年了,未相认前,日子一样是过。而且师父待我甚好,我还不打算改姓。」
  他并不想改变什麽。在他看来,维持现状就很好。
  他已找到他心之所归,至於亲人,端木欣瞟了谢伯姚一眼,他这兄长看起来是好得不能再好,自然也用不著他来记挂。
  知道彼此都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但谢伯姚却不作此想。「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谢家的血脉,岂可流落在外?」
  到底是一宫之主,一亮明身分,连说话间都平添了一股霸气。可这却震慑不住端木欣。
  「那你想如何?」
  谢伯姚听他语气,挑了挑眉。「你似乎很不情愿认我这兄长?」
  「血脉相连,不认也得认。」端木欣陈述事实。
  谢伯姚一脸玩味地道:「难道──你是放不下你那师父?你就这麽喜欢他?」
  端木欣不作声,乾脆地默认了。
  谢伯姚眯起眼,嘴角噙著笑,望著端木欣的眼神却透著冷凉。
  端木欣回视他,淡定如常,毫无怯意。
  僵持小半会儿,竟是看似强势的谢公子让了一步。
  「好吧,就算是亲兄弟,及长也要分家。你真那麽喜欢,就继续在端木家待著吧。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宫来,作哥哥的不会亏待你。」
  并拢的二指按在搁置於石桌中央的玉佩,往端木欣的方向推了推。「这本是你的,你自个儿收好了。以後一年回来一次,给爹娘扫扫墓,让他们看看你……娘临终前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原来,谢伯姚也没非得把弟弟带回宫去,之所以说得振振有词,只是想看看端木欣会作何反应。
  谢伯姚打小没有玩伴,又是被当下一任宫主培养,小时候读书习武闷得受不住,也想有个弟弟陪,想著弟弟什麽时候回来,但只要一提到失散的弟弟,他娘亲就伤心落泪,弄到最後没人敢再在谢姝儿面前提。
  二十几年过去,已成人的谢伯姚早就看淡死心,毕竟茫茫人海中要找一个人,难度不亚於大海捞针。
  却没想还有兄弟重逢的一日。他一见端木欣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就有些莫名地亲切,更多的是感到有趣。
  原来弟弟是长这个样子的……原来,有弟弟的感觉是这样的。
  兄弟相认,为人兄长的固然感觉五味杂陈,作弟弟的同样也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端木欣默默拿起玉佩,看著「朝歌夜弦」四字,彷佛看见美丽的少妇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将无瑕的美玉挂在心爱的小儿子身上,苍白虚弱的脸容绽出慈母的光辉。
  曾经有一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死都牵挂著自己……
  「我答应你。」端木欣郑重地承诺。
  两人谈毕,端木欣望望天色,想起自己不声不响离开,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於是起身告辞。
              
        
  回棚子里,却见秦隼还在听说书。端木欣离开许久又回到原位,秦某人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放心上。
  听著说书人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回婉转的声韵,端木欣支肘靠著桌面,一只手托著脸,慢慢耷拉著眼皮。放松的神态,彷佛冬日里蜷在墙头晒太阳瞌睡的猫。
                
        
  傍晚时分,南府院中搭起了戏台,仆人们穿梭来去打点场地。为了这南老前辈的寿辰,为人子的南昆能请了当红戏班到府上,给老爷子取乐,同时宴客亲友。
  端木瑢予与老友则是在另一处别院。一连下了好几盘棋,眼看天都要擦黑,端木瑢予素来耐性极好,只是秦隼让人捎了话说是与欣儿出去,也不晓得回来没有,他心里不由有些惦念。
  好在老友的师兄差人送了晚饭过来,吃过饭後,老友被南老爷子支使走,端木瑢予起来四处走走,没看见端木欣,也没见著秦隼。应该是还未回来。
  忽有被人窥视之感。端木瑢予侧了侧脸,眸光一抬,正见一名青衣人如同蜻蜓一般,轻巧中带著几分悠然,无声无息地从墙上跃下。
  谢公子的仆人,带来了口信,要与他一会。
  约在郊外。端木瑢予到时,夜弦宫之主正负手而立,望著日暮之景,卸下面具的脸十分俊美,有若工笔描绘而就的眉目,隐隐散发出凛然威势。
  领路的青衣从人束手退到远处。
  「我的弟弟说,他要跟你。」往日含笑摇扇的翩翩公子,今日腰上悬剑,目光如刀。提到端木欣时,神色隐隐寂然,却是一闪而逝,嘴角笑意更深。
  听到他口称端木欣为弟,端木瑢予毫不意外,只神色不动地道:「请兄长成全。」他是端木欣的师父,论辈分,比谢伯姚高一辈;论年岁,谁兄谁弟尚且难说。但为表对情人的兄长的敬意,端木瑢予很自然地口称谢伯姚为兄。
  一个冷若秋风,一个春意融融;一个冷眼以对,一个含笑相迎;虽无烟硝,气氛却益发诡谲。
  「听说端木公子用剑如神,至今未逢敌手。」端木瑢予与他,不是同路人,不过,对於他的剑,谢伯姚倒很有兴趣见识。「谢某倒想看看阁下有什麽能耐,居然能让舍弟死心塌地跟随。」
  三尺青锋,遥遥指向相对之人。
  端木瑢予微微沉吟。他一向不喜欢与人争强,但谢公子却不是别人。而且听他话语,不乏考较的意味在内,於是爽快应好。
  谢伯姚率先出手。剑化流光,挟风雷之势攻向静若沉渊的端木瑢予。剑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一时,纷飞似雪。
  一年多前,端木瑢予的剑,犹如瓢泼大雨,攻势迅猛而犀利;但三百多个日子的习练,让他的剑术更为精进。如今他的剑,一如春雨绵绵,细密而无孔不入,看似柔缓的剑招,却比以往更加刁钻难以招架。
  以柔对刚,化去谢伯姚几次杀招之後,端木瑢予长剑一振,反守为攻,绵绵的剑意犹如行云流水,每一道剑气,都在过处留下刻痕。
  百招过後,仍是不分轩轾。
  月轮当空。
  谢伯姚猛然抽身,退到一丈之外。原来眼里的冷色已退,与高手过招的快意,让愉悦之色明显地爬上眼角眉梢。
  「好!」他赞了一声,眼里全是对端木瑢予毫不掩饰的欣赏。世上庸庸碌碌者众,高手,却是百中无一。
  「很久没能打得这般尽兴,」微微感慨,谢公子收起剑,背转身。
  「舍弟就交与你了,好好待他,来日你若相负,谢某必代弟讨回。好自为之。」
  语毕,他身形一动,没入晦暗的竹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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