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天宫情记

96 女儿祭(二)


况羽倾身后熟睡的宁贺轻轻的翻了个身,况羽倾心中默念着况家的巫语,转过身轻轻在宁贺额头上摸了摸,便决然而去,高云意在他府外等,奉皇帝命前去劳军,有一辆灰色的马车紧紧夹在他们的车马间,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表哥,我们跟他们拼了,若是她——她被庄王当众祭了旗,我们西北军男儿的威名都要扫地,何况巫族已经全力准备相救,未必就没有希望。”显珈急切不甘,但瑞沛却一味沉默。
    “京中密报,皇帝派遣宁贺的驸马和贞佑侯高云意前来劳军。”督家一人道,巫马家与戈家正在交头接耳讨论。
    “我看不至于,庄王只有此女,如今虽然忤逆,但难保他不是想教训教训就罢了,斥候回报说那边打算用鞭刑。王爷,还是明日见机行事。”巫马雄天道,领西侯一把将显珈揪下来按在身后。
    瑞沛的眼里多了些深沉,此时若是庄王真的处死惜心,恐怕军中就得生变,连他也不知道巫族到底控制了多少军士,想来四家都明白,既不愿意惜心此时死去,也都不敢出首相救,都是怕后患无穷。他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救与不救都是两难,只是他们曾有过约定,活下来要看各自的本事,狼与狈如果真要勾结一生,那必须是实力相当吧?夜里,瑞沛又梦见了生母睿妃,她用满是鲜血的袖子掩着面哭泣,他喊着母妃,母妃,可她只哭泣着:“我好苦,好苦啊,圣上与庄王都要我死,皇儿,你救我,救我!”瑞沛一急,扯下了她的袖子,骇得他倒退两步,那是怎样一张脸啊,眼眶是两个血窟窿,鼻子,嘴都没有,血淋淋地,只有一口白生生的牙,从那‘口’中不断着呼喊着苦啊,苦啊。
    睿妃是先帝与庄王博弈的牺牲品,自她死后,瑞沛之父皇再无心与庄王‘为难’,他恨了多年的懦弱不甘的父皇,不敢与庄王抗争的父皇。这边的母妃喊着苦消失在穹苍中,那边却隐隐约约听见鞭打的声音,转过身那黑雾散去后,赫然是披头散发的惜心,被高高绑缚在木架上立在悬崖上,庄王手中的铁鞭一鞭子下去,整整从她背上刷下一条肉来,一鞭一鞭就听见肉从骨头上剥离的声音,像撕裂的布匹,又像竹子在开裂,听得人心惊肉跳。
    他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刀,正在惊讶,惜心却抬起那惨白的脸对着他笑起来:“杀了我,我苦啊!苦啊!”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脖子下方血水已经将衣裳浸透,仿佛是将一颗人头放在红色的绸缎上贡。庄王的鞭子中黑暗中伸出来卷住了她的脖子。
    瑞沛看不见庄王,看不见父皇母妃,看不见瑞泓,看不见被囚禁在府邸的三哥瑞治,看不见一切,只有惜心濒死的身体和那满是讽刺的眼神,仿佛对他说:你不敢结束这一切,胆小如鼠!你逃吧,逃得远远的,这一次我不再在你手中划下血痕。
    那鞭子越拉越紧,黑暗中传来庄王的笑声,惜心的脸扭曲着用不甘的眼神看着他,嘴角流下的血液落在泥土中。瑞沛手中的刀在抖,他逼近了惜心,轻轻扳着她的下颚抬起她的脸,在她耳边道:“不是我无情无义,皇朝不能混进巫血,你好生去,我定然护佑你的族人,好好的——去~!”刀嚯的一声,惜心脸上绽放出最美丽的微笑,那紫黑的唇靠在他颈边轻吐:“你依旧是个孬种,杀不了庄王救不得你娘,如今依旧如此,给你的刀,你永远不敢挥向他,你永远赢不了他!瑞沛,我在地狱等着你,哈哈哈,等你~~!”
    刹那间,他的母妃与惜心站在一起,庄王出现在她们身后举起了大刀,飞快地砍下。
    不!!瑞沛大惊着喊着,惊动了营帐外的侍卫,“王爷!”瑞沛大惊,原来是个梦,原来只是个梦,他抱着头,想起大公主襄明,嫁给了当朝一等一的才子,却因为她那才子驸马讽刺庄王被庄王定了谋反之罪,判了斩首示众。襄明哭求在瑞泓脚下,整整一天一夜也没从瑞泓口中得来个全尸,襄明起身时红着双眼愤怒地看皇宫那一眼瑞沛自今还记得。
    在驸马的刑场上,大公主襄明全身素服带着棺材守在一旁,夫妻相对凄凉,等到驸马血溅开,襄明大喊一声一支金钗自尽而亡,奴婢们从那棺材中取出口小些的棺材将他们夫妻收殓,场面何等的惨烈。
    还有宁贺,幼年时便多病怯弱,只因传言庄王要嫁她到关外和亲便躲在宫中死活不出,直到病得糊涂,等病好后人却痴癫胡乱,终不似常人。
    天大亮,庄王的军队整齐有序,气势惊人,远远地望过去心生寒意,显珈的手紧紧抓握着马鞭望见惜心终于被绑缚着升到了架子上,众人皆可见。
    他想起来幼年时自己那个哥哥,那是个众人口中传言聪明的孩子,当年他的生母与哥哥的生母几乎在一年内生了他们,对嫡母陈夫人却是个极大的打击,她自生了显倾便再无所出,尽管他们的父亲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她房里。传言,父亲对陈夫人道要她挑一个养在自己名下,陈夫人是看中了那聪明的哥哥,谁人都知道陈夫人手段,几乎都不认为他能活下去。
    显珈隐约还记得,自己的姐姐却极不喜欢那哥哥,他六岁那年夏天陈夫人赐下的冰震鲜果和奶酪,每次那哥哥都抢在姐姐前头,还抢大份的。显倾摸着他的头说:“别馋他的,总有一天,姐叫你吃独份。”那时候下人们谁也不待见刚死了生母的他,他接了句:“姐,我都听你的,以后我让你吃多的。”显倾摸摸他的头得意地笑。
    晚间,陈夫人出人意料地唤了他过去,亲自给他一碟子蜜饯,还喂了他一口桂花糖,他吃了端着蜜饯乐颠颠地送去给了显倾,“姐,给你吃多的。”他献宝一般。显倾那时咯咯地笑,笑得整个院子都听到了,只见随后而来的陈夫人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真是个好弟弟。”
    长大以后他才知道那盘蜜饯决定了他们兄弟的命运,不多久,哥哥就病了,陈夫人却在那时给他请了两名先生,一教文一授武。在哥哥生母的哭声中被陈夫人催着上学,回来时门口却是白幡黑帐,只有显倾满脸坐在屋子中满脸烦躁,一见他便道:“我没想他死,真没想,只是不想他多吃。”那时的他害怕得紧紧抓着她的手:“姐,他病得那样重,以后我那份都给他,姐,他不会回来跟你抢。”语无伦次地他,第一次觉得死亡那么近。
    陈夫人教子很严,他文武出众友爱显倾,陈夫人喜欢他,在他心中永远欠了显倾的情,如果不是她,死的就是他了。
    瑞沛和库家,为了利益出卖了显倾,他的姐姐被关在孤寂中,显倾那样一个性情的女孩子对瑞沛是真心,却叫他踩在脚下,而库家为了交易竟然选择牺牲她。
    惜心在他的梦里给了他救显倾的条件,他接受了,如何不接受,他无法面对陈夫人那无奈和伤心,他从来未曾让她失望过,为她的教养和抚育,他一定要将显倾带回来。
    跪在惜心脚下发誓,用他的忠诚换一个清醒的显倾,巫马家的毒太狠,惜心——她也是毒。只是他真心地情愿用自己换显倾,只因不想让陈夫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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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瑞沛也见着惜心高高绑在木架上,从那华丽的战车上走下来的不是风华绝世的庄王是谁?历孤风立即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庄王手上拿的竟然是宫中失传已久的伐神鞭,是几代前巫族用来惩罚宫中巫术高强的族人才启用的魔器,曾经有在位的宫主用来自罚,几乎就是半条命丢在那伐神鞭上。惜心能不能挺得下去?巫祈虽废,但身心渡苦后还是巫灵的强大的必经之路。
    段青丝看了看道:“就不能有人替代么?”历孤风皱着眉摇头,“那——活祭一人也可提升巫灵,不如——用我算了。”段青丝喘着气,她已经失血过多,脸色青白。
    “胡闹!”历孤风一把将她扔到了明乐手里:“宫主肯犯险便是怜惜宫人生育艰难,你给我好好待着。”
    庄王身着王爷的戎装,一身威武立在当下,军中山呼声轰隆隆滚到西北军耳中。他祭出了伐神鞭,惜心背向着他双手紧紧抓在木架上,全身都绷紧,闭上眼仿佛历代先人的影像就在眼前翻滚,季烯祈,季烯洁,季烯剡,身体里流动着他们对她的希望,祈希望她将巫族带得更远,哪怕牺牲自己的肉体,洁希望手握大权平安一生,剡希望她传承血脉,提升巫灵为族人造福。可是,她的苦劫来得真不是时候,领受了也许一口气断了就再不醒来,他们的期望都落空。
    惜心长长叹口气,若是祭上宫主一条命,巫灵会飞涨到什么地步?若是她能活下来,是否就算还了庄王的骨血?她死了,巫族怎么办?她死了,宫主属谁?
    可庄王的鞭子已经下来了,果然是魔器,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叫她五脏六腑都震动共鸣仿佛挪位的折磨,每一鞭都是,没有肌肤上的疼,却是深入骨髓的极度折磨,仿佛有万根针在内脏骨髓中绞杀着。惜心的手扎进了木架中。
    远远的,那鞭子的声音竟然清晰地传到双方几十万人的耳中,震得人心悸不已,这该是什么样的刑罚。显珈的手心都扎出了血,那一鞭子下去就如山崩一般,眼神极好的人都能看见那血雾在那刑架上飞起来,仿佛一层红色的薄纱,美丽得残忍。
    庄王的眼睛突然多了一层迷蒙,他仿佛看见华衣飞扬中,一颗颗美丽的头颅被砍下落入尘埃,他的先人死在了残忍的宫廷权利斗争中,如若不是这样,本应是他坐在皇位上指点江山。
    “遗天宫的宫主,若是你受不下二十鞭子,地下见了你母亲便与她道一声恼。”庄王冷冷道。
    惜心的身体里仿佛有万把尖刀在剔骨,却从仿佛死一般的境界中回过神:“她只会恨她自己,都叫我吃了还不能抵挡你这几鞭子。”噬亲蛇在她额间隐隐显现,她的巫灵涣散压服不住
    庄王眼中一寒冷,手中鞭子一抖,又是惊天动地的一鞭,响得瑞沛的心头都凛冽。一共九鞭,庄王只挥手叫人将惜心送回去,瑞沛知道她没死,但剩下那十一鞭子,熬得过去么?瑞沛知道庄王是在等他的反应。出去救她便是与庄王决战,不死不休,输了一起死,赢了从此与巫族绑在一起,皇权受制。不去救,巫族恨在他身上,只怕内讧一起也是死路。
    但,那血雾起来时,他内心里那无比痛苦的一颤是为了什么?他为着利用默许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如今眼看她成了危险,自己却像个妇人心肠,看不得她死,看不得她伤,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回头,显珈红着眼仿佛就要冲出去跟庄王大打一架的样子,瑞沛心中突然一股暗气,拂袖而去。
    庄王看着瑞泓的特使沉默不言,况羽倾的手在袖子中紧紧捏着拳头,高云意将皇帝的旨意奉上恭敬退后。
    “督军?”庄王冷笑将圣旨撇在一边:“我就是杀了她又如何,我那好女儿不是在宫中服侍圣上么?况驸马不顾公主体弱千里迢迢来此只为了救她?可真是皇室的忠臣。”
    况羽倾咬咬牙道:“那千胭恐怕极其不妥,那腹中的是人是鬼还难说。”竟是将此事当面抖开来:“陛下深知王爷苦心,但陛下也不想后位有失。既是王爷爱女,虽被瑞沛哄骗,但依旧是皇后的不二人选,望王爷看在父女情分上网开一面。”
    庄王冷笑,皇帝瑞泓是要拢住他——看来,没人相信自己会真要她的命,唯一的女儿。。。送往瑞沛那里的最后通牒依旧没有回复,庄王一挥手,几个影卫立时扭了高云意与况羽倾。
    “圣上的好意本王心领,但逆女不孝,死罪难逃,两位便与我同去做个见证。”
    庄王手里的鞭子仿佛染了他的怒火一般抖动着,惜心轻轻地睁开了眼望了望巫族众人的方向。历孤风心中异动,段青丝也突然站了起来,他们的眼光灼灼地看着惜心的方向,一股黑云渐渐在惜心头上聚拢。
    “是——宫主在聚灵?”段青丝迷蒙着眼,“这么强烈,那鞭子果然霸道,宫主会死么?”
    “多少代宫主没有以身祭灵,恐怕此次凶险。”历孤风静静地感受远方的巫灵正在汇聚,有力量正在向他聚集,渐渐地巫族宫人们都感受到了聚灵的力量。
    最后的血祭开始,况羽倾眼见庄王举起了鞭子,眼中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那片血红的九媚花,在山顶,还有成婚的夜里,她发髻上的九媚也是那样红。走了了这里,他已不能回头,可笑自己却还当她是妻,他不想亲眼看着她死,至少不是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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