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与大城:辍学女生与皮条客

第21章


然后,他站起来,说,
“我觉得我是自己长大的,跟他们――我爹妈,都没什么关系。”
在鸟村的孤儿岛
在鸟村的孤儿岛
小锣站起来说,”你说,要爹和妈,有什么用?没有他们,我不也一样长起来了嘛?”
这话真让我高兴,因为跟我心中想得一模一样。
我对他说,”我一出生,爹妈就闹离婚,他们把我放在乡下七八年,才把自己离婚的事情办完。这时候,有人就想接我回去了,先是我爹,后是我妈。我去了我爹那,那里有后妈,还有后妈生的妹妹,因为我爹给了我早上吃饭的九毛钱,后妈跟我爹打了一上午;我又去我妈那,那里有后爹,因为我的原因,他跟我妈离婚了。我到她家第一天,后爹就不高兴,我还挨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说,‘叔叔,我们下军棋吧。’他满脸尴尬地跟我下,我脸上挂着笑,但是他不笑,我就一直笑,就当我是为我妈卖笑吧。”
因为我的原因,他还是跟我妈离婚了。我妈经常对我说,”都是你!你难道一定要拆散我的家庭吗?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一定要看着我死你才高兴吗?你怎么心这么黑!”她这话完全是对一个成年的敌人说的,并没有当我是她的孩子,也没当我是孩子。我压根不是孩子。因为我犯了罪。
我犯的罪就是我不该出生。但是,我这个罪,只是对我爹妈这两个人犯下的。对别人,我没有犯下这样的罪,因为他们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存在了,他们自然认为我是应该存在的。我乡下的保姆娘自然也认为我是应该存在的,她疼我,让我吃她的奶,她家是卖烧鸡的,我保姆爹是电工,所以很殷实,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是我的哥哥姐姐,他们都疼我啊!我是多么幸福。可是,幸福的时候人是没有记忆的。日子迷迷糊糊就过去了。所以,我的记忆从我离开乡下的那天才开始。
一想起往事,我又有点心里难受。小锣说这话,也不是凭空的,因为他爹和妈也离婚了,他几乎就没见过他爹的面。人们也许以为这种情况下妈妈会更爱孩子,可其实不是,每个情况都不一样。比如我妈,因为我后来才到她家,她怎么也不能对我有感情。小锣可能也是。他妈对他没感情。
小锣说,”可怜的孩子啊!”
我说,”那你给我买巧克力吧,你给我买巧克力,我就喊你爸爸。”
小锣羞臊得不行,脸上虽挂不住,可也没表现出来。我继续说,”那你以后就是我爸爸了。”小锣说,”你一个大姑娘,羞不羞啊。”我说,”我不是大姑娘。我是一个孤儿,我从小没爹没妈,他们都死啦。”小锣嘿嘿笑了一下,后来他就出去给我买巧克力去了。
鸟村这些人,除了我不关心其来路的小乔夫妇,就只有钱小静和老冯两个人是父母双全……我们其实也都父母双全,可是他们全都离婚啦。赵风他爸是个宁夏的傻老头,老,还傻不楞几的。我知道他爸爸一定是那样的,我猜想。他爸爸一定有很多胡子和鼻涕,有时候也会想起他的儿子,都好多年没见啦。他爸爸是一个县城里的老头,跟赵风他妈离婚的时候还是一个傻不楞几的中年男人,所以赵风才会想起他爸爸,他看见他爸爸的时候这傻不楞几的父子俩肯定都不说什么话。他爸爸在县城里过着他的日子,知道他儿子赵风考上大学了,并且他这儿子长到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怎么给过他钱,三四年前见过这儿子一面,现在他可能总会怀疑自己是否生过儿子吧?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儿子,算什么呢?这县城里的傻老头有个倔强的脾气,这点正像赵风。我忍不住对赵风说,”咱们都是自己长大的。”赵风从来不提他父母的任何具体的事儿,但是我知道他父母,他们一定就是那个样子的。
我讨厌李冰,也不喜欢他的父母。他爹他自己几乎就没见过,他妈呢,是一个乡下中学的老师,后来又嫁了个乡下中学的男老师。他妈一定很粗壮,但是他妈为什么要跟他爸离婚呢?想不明白。他妈一定哭过很多次,哭哭啼啼的,跟他爹闹,或者他爹根本就是个像李冰这样的软蛋加混球,一定就是这样。总之他背景不好,还浑不自知,天天晃来晃去,他不知道我们是穷的,我们是没有人要的。我听到他跟家里打电话,电话那边有个女人在粗声大气地哭,李冰说,”我在这里挺好的,我在北京,我跟哥们组织了一个乐队。”狗屁啊。
但我熟悉李子的父母,和他的爷爷奶奶。李子刚刚来到北京的时候,北京还没有鸟村,但是有个圆明园。他那时在念大学,还兼职做一个书店的经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是个挺体面的人。他有个哥们叫许鸣,这人接管了他的书店,天天哭着嚷着让他回去。李子说,”我再也不回去了!我要在北京搞音乐。”后来,他的爸爸曾经去学校找他,失望而归。许鸣打电话对他说,”李子,你爸爸来找过你,找了好几天,他知道你被学校除名了,很着急。”李子说,”奥。”许鸣说,”你回来吧。”李子说,”我不回去了,我要留在北京搞音乐。”许鸣说,”你还是回来吧,我挺想你的。”李子说,”不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保重点吧。”然后,李子就离开了那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卖部,还顺便买了包”都宝”烟,就走回他居住的小破房子,腿一拐一拐的,像个八十年代的摇滚青年。那时的李子比现在年轻,他对朋友们说,”96年一定就是属于我的,我明年一定出名!”过了两年他说,”你看吧,98年我一定会出大名的。”那时在他旁边的哥们还是现在的这一群,他们都听见李子这么说了,可是现在他们全都老了。
李子的爹妈也是从他很小就离婚,跟我们不同的是,他妈是蒙古族人,――这便是李子身上有那么多带卷的毛的由来――他妈离婚后就回了内蒙,李子也跟着一起回去了。在那里,他妈再婚,他于是有了两个弟弟,他跟他们玩得都挺好的。有一天,他跟大弟弟爬上了一个很高的烟囱,心情激动。李子把头上的狗皮帽子摘下来,扔进了烟囱里,他弟弟看着他,他说,”看什么,扔下去吧。”他弟弟呆呆的。他就拿下他弟弟的帽子,也扔下去了。回去之后,他妈问,”帽子呢?”他说,”扔下去了。”他弟弟也说,”扔下去了。”然后我问,”后来呢?你妈说你了没?”李子说,”没说。”我说,”那怎么办?”他说,”再买帽子吧。”
后来,上了初中二年级,他就离开了内蒙,回到山东他爸爸那里。在山东,他读了大学。他爸爸,这个老是没老婆的中年汉子,现在也变成个老头子了。这老头子现在在天津做生意,就这一个儿子,可是这儿子从大学里跑掉了,发誓要名扬天下,衣锦还乡,可是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所以他就老是不回家,也不见他爹。这个儿子,现在还躺在床上抽着烟,听着他对之毫无才能的音乐。他爹知道了一点,说,”这个儿子啊,跟我一模一样!”我隐约听说,他爹好象也曾经花很多年时间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可是,他的一生就这样湮没掉,不知所终。
李子和他爹一样,都孑然一身,不知所终。现在,我听说他在上海。可是李子有个爷爷,我和钱小静都喜欢他。他爷爷一发怒,就会在地上跳: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和言语,就是跳,尽可能往高里跳。这乡下老老头喜欢跳,一脸怒容地跳,这动作真吸引我。从此以后,我也喜欢在地上跳来跳去了。
爱情与革命
爱情与革命
钱小静因为一场少年时的爱情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也因为此,她对李子的态度极其坚定。她骂他,打他,但是爱他;有无数次她对我说,”我确实发现李子的每一个特点都让我喜欢。”她也因此得偿宿愿,从她懂人事之后(这个懂人事的意思是指少女发蒙),就知道自己除了爱情别无其他追求。她眼神严肃,态度认真,热中于哲学思考,却无不指向虚无;她之所以有这样的观念全是因为当年那场爱情的缘故。
这天,发生了件挺让人难过的事儿,钱小静怀孕了,要去医院打胎。这一阵子她一直萎靡不振,莫名其妙发脾气。她说,”不知道我怀孕的时候,我简直绝望极了。”我想她这话的意思,因为身体的不舒服,忙碌着搞她所头痛的课题,还有钱的压力,让她崩溃――如果有这样的看法,那可就太表面了。因为年少时候的爱情,到今天仍然怀疑自己生活的意义,存在的正当性――这个哲学系女研究生就是这样看问题的。但是她并不像我一般喋喋不休。我看见她面目愠怒为了点小事情发脾气,也看到她懒于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发表任何言论。后来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力量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于是她开始忙碌着打胎。他们去了家很不好的医院,先是用药物流产,然后,没弄干净,还要刮宫。一群打胎的女人在观察室,轮流被叫进去刮宫。第一个人的叫声传来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还有些幸灾乐祸。然后又传来第二个人的惨叫声。在外面等着的人都有点受不住,后来硬着头皮进去,就只有半死不活出来的份儿。小静说,”只有你亲身体验,才知道那有多疼。”并下结论道,”人类生存的处境莫不如此。”
她说的我头皮发炸。但是她还同时下了个结论,让我安慰,她说,”我决定就这样跟着李子,或者说拉扯着我家男人往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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