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第一百六十八章 穷奇 其二
    在这座平顶山的另一侧，有一道瀑布自那山顶飞流直下，水汽弥漫，景象壮观。
    滴答！
    凝结在草叶上的一颗露珠，因为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从叶尖滴落下来，重新落回到那山谷底的一潭碧水之中，溅起点点水花，泛起圈圈涟漪。而此时倒映于潭水上的两个正在对峙的身影，仿佛在同一时间都收到了某种信号，立时行动起来。
    从半个钟头前所处的半山腰位置一直缠斗到此刻的山谷脚下，艾丽安几乎将杀手“陈老板”布置在沿途上的所有机关陷阱都挨个触发了一遍。
    从激射而至的利箭，到弹起咬合的钢夹，又到忽然翻出的地刺，再到头顶直落的钉板……尽管遭遇到的每一道机关都被艾丽安或破或闪的尽数化解，不过那个最最严峻的威胁，却始终如同阴影，笼罩眼前。
    明明是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却超乎想象的以同那发福体态全然不符的迅捷速度游走于艾丽安周遭。
    “哦哦，相对于寻常人类来说，身手确实是相当了得呢！”两手环在苍色艾丽安肩头的“黑色艾丽安”又适时地凑热闹（添乱），发表起“看戏感言”来。这黑色女孩歪起脑袋挪揄道，“可惜再如何敏捷，也始终还是跳脱不出‘人类’这个框框，而且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对手，人家亲爱的小艾丽安应该能够轻轻松松应付自如才对，不是吗？”
    然后又装作惊恐的扭动着身子避过眼前那柄刺来的冰剑，一面“哎呀呀”的假意惊叫着飘开一定距离，一面回过头来调皮做着鬼脸，一双黑瞳眨呀眨的，写满了戏谑。
    艾丽安那堪堪擦过黑色女孩腰际的一剑，速度不减，沿着笔直的轨迹向着“陈老板”狠狠扎去，然而只听到利器与利器相互擦刮所发出的极刺耳的“嘎吱”一声响，那找准了目标的剑尖硬是被两柄交叉的匕首给死死架住，又被一股巧劲给带着朝旁一拉，生生脱手飞出。
    “中！”
    胖男人面色狡狯嘴角微微上翘，一抖衣袖，艾丽安下意识的脑袋侧偏，险险躲开几只划过脸庞的袖箭，振臂一挥发动反击。
    “Absolute field！（绝对领域！）”
    蓝发少女以“先知之力”制造出了半通透的苍色壁障，打算以此逼退对手拉开距离，却见胖男人手足并用，或是翻滚或是跳跃，那行动是似乎丝毫未受到阻挠不说，竟然还以各种常人难以做到的高难度动作，将接连迫近而来的数重壁障给一一避过。
    “杀！”
    胖男人凌空翻越最后一重壁障，爆喝一声，双袖伸开各自一扫，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无数暗器，霎时间仿如暴风骤雨，纷纷自天际迎头洒下。
    越加丰富的感情，在这个时候反而成了行动判断的阻碍，始料未及的艾丽安着实有些惊诧，完全凭着自身本能后跃半步躲开激射的钢针，又顺势扑倒在地翻滚几圈避过成排钉落的飞刀。再在大脑好歹醒过神来的恢复“身体控制权”之际，两手撑地发力弹起一个转体拉出一杆冰枪来，舞出枪花打落数波铁镖，同时抓住机会，瞄准胖男人收招落地的短暂空隙，右手握紧成拳猛地一顿。
    “禁锢！”
    光华流动的“淡蓝色锁链”立时自虚空中延伸出来，纵横交织成一张大网将“陈老板”包围于中心，艾丽安紧跟跨前一步坚冰之枪离手掷出，瞬间爆碎成无数“必中”的冰片，分别向着胖男人的四肢飞袭而去。
    毫无悬念的悉数命中？
    不对！
    定睛细看的蓝发少女惊讶发现，那个前一秒钟还被“禁锢之锁”纠缠着的身影，竟然后一秒钟就变成了一捆随风摇晃的草人？而正在心下狐疑，头顶上就光线一暗。
    “灭！”
    飞掠而过的黑影，扬手甩出一颗小球。抬手欲挡的艾丽安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妙，正打算回避，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猛然爆散的一团烟雾扑面而来，蓝发少女躲闪不及，被迷住双眼不说，更被呛得咳嗽连连。
    “哎呀！哎呀！是大意轻敌了吗？人家亲爱的小艾丽安陷入危机了呢！”
    “黑色艾丽安”的嗓音又在附近响起来了，听不出是嘲笑还是关心，而事实上艾丽安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揣测那些“恶意的情感”了。
    明显是由烟雾引起的麻木感瞬间袭遍全身，单膝跪地的苍蓝少女在这时候切实的体验了一种诡异的感觉——自身视野被蒙蔽，然而游走于周遭的那股杀气，却是断续又连贯的，在脑海中形成为暗光闪烁的轨迹。
    那股人形的“杀意”在奔跑着，跃动着，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强烈，以至于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能够感受到，那两柄挥舞不断的利器所发出的森然冷光。
    “死！”
    由远而近的这声吆喝，仿佛是一个宣告，言简意赅，直白得令人害怕。
    几欲脱力的艾丽安在这一刻确实联想到了自身的“死亡”。她几乎能够想象出自己那白皙的脖颈在胖男人手中的利刃划过的刹那间，鲜血狂喷的情景；也几乎能够感受到冰冷匕首刺入自己心房时，所伴随的那直透骨髓的绝望痛楚。
    作为幻听，似乎有自己的嗓音所唱出的歌声，在自己的耳畔不远不近的回响起来了。曲调轻快而婉转，旋律优美且动听，可是却是一首曲名叫着“Seet death（甜美的死亡）”的名符其实的安魂乐章。
    死亡，死亡，死亡！
    曾经无数次地注视着别人的死亡，自以为了解死亡，而当自身真正直面死亡的时候，那种感觉就真的如同安魂曲中所唱的那样是“甜美的解脱”吗？脑海中有记忆的片段一闪，亚麻色的艾丽安公主那胸前血花喷涌缓缓倒下的画面，再度浮现于眼前。
    “啊，又要死去……不、是被杀死了吗，这个我？”
    与自身重叠的另一个自己轻声叹息起来，不是冷静到冷漠的苍蓝色自己，也不是热情纯真的亚麻色自己，更不是那个戏谑到恶意的不是自己的“自己”，而是那个在无数次无数次轮回穿越时空隧道的过程中，所衍生出的，综合了以上所有，变得理智又癫狂，热血又冷酷的，带着惨白面具的，矛盾的自己。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尽管有些偏激，有些迷茫，可是我仍然至始至终坚持着最初被赋予的使命，努力向前……明明付出了那么多……明明就连命运都超越了……甜美的死亡？我可不是没用的弱者！怎么能够允许这种毫无价值的可悲结局发生在自己身上！？”
    疯狂地猛跺着脚下地面，白色Ariane（艾丽安）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不断在脑内冲击着，回荡着……
    ……
    右手手镯绽放夺目蓝华的同时，左手背上的猩红咒印亦是迅速蔓延至半身。胖男人双手的利刃此时已然距离艾丽安数尺之遥，而猛然睁眼站起身来的蓝发少女，则是伸手照背后一抄，将先前一直负着的长太刀解下来执着，两腿蹲踞摆出个架势来了。
    感受到了，也许是“魔力增幅”的效果又或者是妖刀本身的灵性，当五指握紧刀柄的一瞬间，不单是历代妖刀持有者们的身影，就连同他们所使用的剑招剑式，亦是一并流入脑中。
    “妖刀·夕颜——拔刀！”
    锋锐刀刃脱鞘而出，混合着苍蓝与暗紫的魔力气息立时狂涌着，弥散开来。敏锐觉察到了周遭空气的变化，胖男人快步疾走，匕首狂舞。
    “死咧！”
    胖男人两手的利刃，仿佛化作了螳螂的双钳，左右开弓交替袭来。
    “百式·居合——樱华闪！”
    由蹲踞姿态不明显的跨前一步，腰部发力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双手持刀横向一闪。蓝发少女收起架势背转身来，不慌不忙将刀身一甩纳回鞘中。
    咔擦！
    随着刀锷与刀鞘之间闭合碰撞所发出的一声轻响，漫天喷溅的鲜血仿如红艳的樱花，绝美，而又凄伤……
    ……
    大概是十多年前，还没搞清状况就突然被人从监狱里提（放）出来的那段日子吧。
    这位重获自由却孑然一身的消瘦男人，既没有足够的盘缠返乡，一身褴褛的行头也根本觅不到什么谋生的活计。无奈只得依靠着包里仅剩的那几颗少得可怜的子儿，在京城里游手好闲消磨时光，果然不出几日，便潦倒落魄，饿倒街头。
    人群熙攘却是匆匆路过，要么是近乎麻木的冷漠，要么是投来嫌恶的目光。
    只有一双小小的布鞋，似乎是犹疑着踱过去颠过来，最终鼓起勇气一般，在倒卧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
    轻轻的，一只孩童的小小手掌搭上了脸颊，柔软而且温暖，消瘦男人转动着目光，在视野中映出了一张属于小女孩的怯弱又纯真的笑颜。
    “这位大叔貌似遇到了困扰，不知可否需要铃音帮忙？”小女孩正经百八的说着，煞有其事的点着小脑袋。
    几分感动，几分惊讶，消瘦男人呆愣片刻，咧嘴而笑。他提起精神伸出手来，玩笑一般，将这不谙世事的孩童头顶上顶着的那根小辫儿轻轻拉了拉，摇摇头，旋即颔首。
    “杯水，足矣。”
    ……
    “杀手无泪，却有情。”
    在接受使命离开安抚使衙门的那天，体态发福的男人回身同亲自将自己送出府门的“弱书生”抱拳辞别。
    “那丫头那时候年纪尚幼，应该不曾记得，可是对在下而言——
    “纵使是滴水之恩……
    “亦自当涌泉相报。”
    滴答！
    一颗露珠从草尖上滑落下来，滴回到那山谷底的一潭碧水之中，溅起水花，泛起涟漪……
    默立于潭水岸边，无言的自嘲摇头……
    杀手那仰望着山间飞瀑的目光，渐渐变成涣散无光，失去焦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