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48章


  裴青见他怔忡,又笑道:“心怎么跳得这么快?有事瞒着我?”
  谢石面上有些泛红,坐到他旁边的石凳上,道:“你身子好些了?”说着要去搭他的手腕。裴青忽然咳嗽起来,似不经意错开他的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和茶盅,倒了一杯碧绿的茶水先递到他手里,道:“上好的青城雪芽,有蜀中山里的味道,东山不尝一尝吗?”
  谢石便接了,茶是好茶,只是他实在没心思喝。想到裴青可能的反应,心里就是一沉。
  耳边听见裴青轻声道:“多谢东山夜夜为我调琴疗伤,隔空送音最为消耗内力,大恩不言谢,裴青记下了。”
  谢石摇头道:“我不过是想弹琴就弹了而已,你愿意听就听了,不必谢我。”
  裴青又道:“韩馆主回来了吧,既没和你一起来,想必是受伤了,伤势如何?”
  谢石道:“外伤倒不碍事,内伤却要调理好一段时间。”他也不问裴青如何得知消息,心里已有预感,裴青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果听裴青缓缓说道:“你既然到淦京来,是他要你传话给我吗?”
  谢石见他一脸平静,眼中波澜不惊,心里却隐隐作疼,道:“他说你即唤他一声哥哥,便要你好好活着,一世平安,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便来找我和韩馆主商量,不要想不开。”他本是随性之人,久居山林,又少与世人交往,平生第一次安慰别人,搜肠刮肚,磕磕绊绊讲了这么些,也不知对不对裴青胃口。担心地去看裴青,却见他闭上眼睛,缓缓靠在榻上,“哦”了一下,没了声息,脸上那道半月形疤痕便如泪痕一样。
  裴青心道其实我至死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哥哥”。
  谢石见他靠在那石榻之上,像是倦极了。阁外一池残荷,被秋风吹动,哗哗作响,间杂裴青一两下咳嗽,天地间忽然一片萧索之声。
  正要出声抚慰,忽听裴青道:“绿腰送琴来了。”
  谢石侧耳倾听,百步之内并无人声,殊为不解,转头看裴青,见他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表示。再过了一会,果见一个小童抱琴过来,穿着清商馆的衣服,怀里正是他那把万壑松风琴,已更换了崭新的丝弦,七弦之上仿若新生,光泽大增。小童一路走来,琴弦微微震颤,五音似要破弦而出,隐隐可闻虎啸龙吟之声。见了他们交了琴之后便兀自走开了。
  谢石知道此琴被拿去修理,只想着能用便行,却不知清商馆里有这样的高手,送回来的更胜昔日光彩,不由啧啧称赞。接了琴,放在石桌之上,便忍不住调起弦来,弹了一段,只觉音清韵古,月澄风劲,雪夜敲冰,霜天击罄之声纤毫毕至,惟妙惟肖,不觉心中大悦,十指大开,弹了一曲《阳春白雪》。
  他知《医经》之中记载五音可以疗疾,宣导经络,但用乐如用药,讲究对症下药。
  五音之中商调风格高亢悲壮,铿锵雄伟,属金,通肺。裴青十日之前弹奏商调《风雷引》太过,重伤了肺脏,如今咳疾尚未去除,肺气需要滋润。《阳春白雪》曲调高昂,既有属土的宫音又有属火的徵音,一个助长肺气,一个平衡肺气,再加上属金的商音,实是治疗的最佳曲目。
  他与韩清商不同,下指实是简静之极,初听似淡而无味,如同嚼蜡。细听几遍,却觉清泉白石,皓月疏风,悠悠而来,闻者游思飘渺,不知身处何地,方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道理,琴音之中有无限滋味,玩之不竭,当真是“滋味有厌,而此不倦”。
  一曲终了,裴青睁开眼睛,悠悠道:“原来如此,我懂了。”
  谢石奇道:“你懂什么了?”
  他摇摇头,脸色苍白,眼里满是说不出的倦怠,只道:“蜀中事已了,我也不想待在淦京了,我的封邑在南边。东山可有什么打算?”
  谢石想了想,道:“我原打算见过伯父,就去云游天下。”
  裴青听了抚掌大笑:“如此甚好。你若不嫌麻烦,便带上我,我也想去看看这如画江山,如何引的这无数英雄竞折腰。”
  谢石见他笑得开心,便有些疑惑。今日情形实是诡异之极,裴青反应竟然不在他预料之中,心内有些惶惶,一时定不下主意来。
  裴青笑了一会,声音渐渐低下去,眼中已然溢满泪水,望着阁外碧水蓝天,平沙落雁,萧索怅然。想起孟晚楼待他缠绵刻骨,情深意重,而自己再也不能回应他,便觉得掏心挖肺一般痛苦。
  白首不易,情深不寿,果真如此。
  谢石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忽然听见了什么,转头去看裴青。见裴青含泪朝他点点头,便起身出了阁去,在不远处的假山边寻了一处隐秘之地。
  少顷便有宫监携旨意过来。
  那宫监见裴青只躺在美人榻上玩弄玉璧,看也不看他一眼,更没有跪下接旨的意思,便有些尴尬。心道人言长乐侯架子大,此言不假。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长乐侯接旨。”
  裴青下巴一扬,脸上尚有泪痕,眼中如雨过天青的瓷器奕奕有神,拖长声音道:“哦”。
  宫监只觉心头一跳,忙低下头去念那旨意,大意不过是长乐侯品性资质上乘,方今朝廷用人之际,不避亲疏,命裴青领太常寺少卿一职,为国分忧云云。
  念完了便收好圣旨只等裴青来接。谁知裴青又“哦”了一声,再无动静。阁外逝川只得几步过来,接了圣旨,说:“公公请外厅奉茶。”引着宫监离开了。
  谢石从假山后走过来,问道:“你怎知有人要来?”
  连上绿腰,二次都是百步之内他才察觉出来人,当然也有他这几日替人运功疗伤,真气衰竭的缘故。只是再不济也胜过裴青。裴青却在他之前就已知道,令他大为吃惊。
  裴青便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夫无形者,物之大宗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听无音之声,能至于无乐而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谢石怔忡半晌才反应过来,喜道:“原来你逍遥游心法已成,已至无声之境,能闻无乐之乐。”
  裴青脸上殊无半点喜色,道:“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宇宙万物,吹万不同,大自然中至美至乐,只要是我想听的声音,便可以听到,并无隔阂。唯独人心难听。”
  他轻叹一口气,那声音在池上回荡,遥遥飘散到秋风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神功初成,痛失爱人
第四十五章
  赵琰立于长乐侯府门外,只见那朱漆的大门鲜艳夺目,重重飞檐曲线优美,琉璃宝光流转,令人炫目。低头一看,又见那门前地上层层落叶枯黄衰败,阶前冷落竟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坊间传言,当今天子并不待见这个弟弟。废太子裴潜封了寿王去了幽州,连八岁大的裴衡也放去了山东那富庶之地,裴煦这个唯一的弟弟已届冠龄,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封了个侯爷,赐名“长乐”,又在淦京敕造了华屋居住,不许就藩,其中真意颇耐人寻味。是以长乐侯回来这几月,众人皆是观望,裴青又是深居简出,倒真有几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意思了。
  赵琰站了一会,终是没有鼓起勇气上前,翻身上马,往城外跑去。出了城门,行了里许,但见一条大河浩浩汤汤滚滚东去,想起前人描写淦水江声秋色的两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江水滚滚来”,胸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激荡不已,索性下马,一路往西,一边寻找渡头一边欣赏山水。
  江边柳树成行,大多落尽了叶子,只剩枯枝,斑驳难看。空中渐渐飘起了雨丝,秋风骤起,赵琰不得不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前边好大一株观音柳,树下一个石桌,几个石凳,桌前两个年轻人,一人青衫一人灰衣。
  那青衣人看见赵琰便站起来,长声道:“赵大哥要不告而别吗?”
  赵琰赶紧加快步伐,几步上前,有些吃惊:“阿柳是特意来送我的?”
  面前之人几年不见,笑容温润,俊雅依旧,唯独眼角眉梢带着风霜之色,腮上一道细细的疤痕更添几分凄美之感。
  赵琰转眼见他身边之人,更是吃惊,只道:“大公子也在这里?”
  谢石行了一礼,道:“蜀中一别,赵大人安好。”
  赵琰之前在东亭侯谢枫的威武军中任节度推官,曾见过谢石数次。谢枫军中不知为何都唤谢石“大公子”,赵琰便也如此称呼。他与谢石不过数面之缘,谢石相貌平平,深沉寡言,又少年白头,似有大成之风,苗而不秀。谢枫却极为推崇他,有几次重大决策,谢枫要他也随席旁听,竟时不时回头询问他的意见,让人大为不解。
  赵琰彼时只当他是世家子弟,在军中不过想捡现成的谋个功名,今日细看,却见其人谡谡如劲松下风,璞玉浑金,人莫知名其器。
  便知当日实是看走了眼。
  裴青笑看一眼谢石,对赵琰道:“东山按辈分算,我该叫一声小舅舅。赵大哥与我有师徒之谊,授业之恩,大家就不必客气了。”说着拉赵琰入座。
  赵琰这才发现那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旁边一个小火炉呼呼地冒着火苗,炉上一个小茶壶。裴青待水已沸,右手提起水壶慢慢往茶盏内滴注,左手用茶筅点扰,至水与茶交融,泡沫泛起。他煎水、温盏、调膏、注汤、击拂一气呵成,手法娴雅之极。那兔毫盏中汤面变幻,一会儿似寒江倒影,一会儿如高天行云,一会儿又呈现出朗月疏星之象,白色汤花淳淳光泽衬着兔毫盏青黑釉色,汤纹水脉,物象繁华,巧幻如画,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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