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第50章


那时正值朝局动荡,风雨飘摇之际,帝后二人鹣鲽情深,彼此相依携手共进,堪称典范。只是今日情形又是不同。她久承圣恩,已育一子一女,可谓圆满,再有专房之宠,难免不被说成峨眉善妒,不能容人。不说王谢崔曹,那些在宫变之时做了政治投资的人家,谁家没有几个妙龄女儿,云英未嫁,坐等着雨露均沾。裴煦登基二年多却提也不提,没有好处,谁又愿意替天家卖命。
  曲皇后见皇帝虽然不言不语,但脸上并没有明显抵触和拒绝的意思流露,大大松了一口气,又想到明年裴青也是满二十岁,弱冠之际,心里便开始盘算选秀之事。
  
  裴青在勾栏之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周围人见了,都是忍俊不禁。
  他日间离了紫宸殿,忽然想起自己虽挂了一个太常寺少卿的官职,却从未去上过一天班,连官衙都没进去过。一时兴起,便去了太常寺,正遇上了王敞与众人约着晚上去勾栏喝酒。王敞为人素来敦厚,便要拉着他一起,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却也不敢明言,亦不敢不给面子,都是苦着一张脸。裴青好笑,又觉得有趣,便与众人一起来到东市之中,选了一处名叫秋波弄的地方。
  裴青等人坐在三楼最高之处,楼下一个高台,台上人正演着一出杂剧,唱念做打,婉转缠绵。但见楼下几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三教九流,来往穿行,乌烟瘴气,看戏的少,插科打诨吃酒赌博的却是一大堆。裴青略皱了皱眉,正想回头去问王敞怎么寻了这么一处所在,转念一想,心里立时明白了。清商馆之类的高雅地方毕竟不是寻常人家能去的,裴青王敞去得,小官小吏却去不得。
  他也不与众人喝酒猜拳,只在栏杆边坐下专心看戏。旁人见他不摆架子,乐得自在,都在一旁玩耍,无人敢去打搅他。 
  那台上正演着《玉簪记?琴挑》一折。台上二人,一生一旦,皆容颜光鲜,身段优雅,唱腔婉转。那演潘必正的小生拨弦唱到:“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旁徨。”
  一曲既毕,那演陈妙常的一身道姑打扮的旦角不安地问:“君方盛年,何故弹此无妻之曲?”
  潘必正答:“小生实未有妻!”
  陈妙常脸上微红,闻言即推:“这也不关我事。”
  潘必正拖长声音道:“欲求仙姑——”
  陈妙常一惊,正色:“啊?!”
  潘必正瞧见她脸色不对急中生智:“喔,面教一曲如何?”
  陈妙常脸上又羞又怒,竟然隐隐显出几分失望之态。
  那唱戏的生旦皆是二八年华,将对春心飘荡,尘念顿起的小儿女情状演得惟妙惟肖。裴青看得入神,听那陈妙常唱:“潘郎,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夜深人静,不免抱琴进去安宿则个。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道。明月照孤帏,泪落知多少。”
  又听潘必正唱道:“我想他一声两声,句句含愁恨。我看他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妙常,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你断送青春。那更玉软香温,情儿意儿,那些儿不动人。他独自理瑶琴,我独立苍苔冷,分明是西厢形境。老天老天!早成就少年秦晋、少年秦晋!”
  “姓潘的挑之以心,试之以情,这陈妙常明明有意,怎么装得泥塑木雕的一样呢?”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裴青转头一看,却是王敞携了酒杯坐到他身边来。
  裴青看那台上兜兜转转的一对,淡淡道:“人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她也许怕的这个,又怕是画地为牢。”
  王敞摇头道:“真是因噎废食了。”
  裴青也不理他,只是专心看着台上,渐渐那二人的容貌都有些模糊,另有两张脸却是慢慢清晰起来。
  正看到□处,却有人递过来一张纸条,裴青接了看过后塞到袖中,与王敞告一声罪,便往秋波弄后院里去。
  那后院楼中披红挂绿,烛光隐隐,艳帜高涨,走过几进院落皆是浪声淫语不断,裴青冷笑,倒是前台卖笑,后台卖肉。他平日只在清商馆待过,却不知市井之中勾栏瓦肆都是如此,只是唱戏又能挣多少银子。
  楼里的仆役带他入了最里面的一个院子。却是素雅别致,载着好些花木,不同前面的处所,便知是招待贵客之用。
  入了室内,但见灯火通明,桌边一把素琴,一个少年抬头看见来人,喜道:“萧宁见过侯爷。”
  裴青不知他是否专等在此地,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与他寒暄两句。萧宁却似极是仰慕与他,神情既是欣喜又是紧张。过了半晌,便说要抚琴请裴青指教。
  裴青想起才看过的戏,《潘必正琴挑陈妙常》,心里哭笑不得,面上愈显谦虚之色。
  萧宁调弦数声,便弹了一曲《梅花三弄》。
  裴青凝神细听,见他定弦极准,手指灵活,长琐指法自有心得,竟然不逊于韩清商。一曲终了,见他面露自得之色,忍不住说:“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此曲是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
  萧宁闻听,心头一跳,面上便现出惭色来。
  裴青微微颔首,心道孺子可教,越发温言道:“修指之道由于严净,而后进于玄微,习琴学者,其初唯恐其取音之不多,渐渐陶熔,又恐其取音之过多。从有而无,因多而寡,一尘不染,一渣弗留,止于至洁之地,此为严净之究竟。”
  萧宁知道这话是说他故意炫耀指法,有繁.手.淫.声之嫌。一时又是羞惭又是不服,只道:“我听闻清商馆韩馆主最善此曲,侯爷昔年曾有‘指上落梅’的赞誉。萧宁才疏学浅,自不能与韩馆主相提并论。前些日子在宫中听侯爷奏《风雷引》,三尺之木,数弦之声,感天动地,何其神也。但不知若是侯爷弹奏此曲,与韩馆主相比,谁更胜一筹呢?”
  裴青微微一笑,并不受他挑拨,道:“我经脉有疾,琴道上只能到此为止。你若勤加练习,三年之后可超过韩清商。”
  萧宁一惊,仔细看裴青,见他面无异色,一双眸子干净得如碧水长空,竟是实心实意地指教,一时怔忡不语。
  但听室内有人鼓掌哈哈大笑道:“妙手不易得,善听良独难。宁儿既遇知音,还不谢过侯爷赐教。”
  裴青见一个大汉掀开帷幕走了出来,知是正主到了,也站起身来。
  那人穿着街上寻常人都穿的衣服,依周礼向裴青行了一礼,操着一口淦京官话道:“燕国特使萧宝卷见过侯爷。”正是那日在殿上朝裴青露齿微笑的虬髯大汉。裴青见他除了面部线条略为粗犷生硬以外,如今一身南朝打扮,竟与南人并无二致,走在路上,只怕裴青也认不出来。
  萧宁待二人落座,为他们端茶倒水,复又退回内室。裴青见他刚才弹琴之时尚神采飞扬,现下已是毕恭毕敬的样子。
  听萧宝卷道:“琴音易响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而能听者少,延名师,教美妾者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
  裴青听他说“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便有些神思飘渺,心中暗叹。
  
  
第四十七章
  这萧宝卷在北燕原来是中书省员外郎,因着出使南朝,前些日子已晋封右丞相一职,乃是摄政王萧殊的心腹之人。
  裴青听他侃侃而谈,不过是谈些风月之事,渐渐放松下来。过了一会,萧宝卷见时机已到,便命萧宁拿出一个琴匣来,诚恳道:“萧某此次来贵国,实是奉国主之命,求娶一位公主,以结秦晋之好,永为兄弟之邦。只是萧某来淦京已有两月,皇帝陛下却也不给个准信,让萧某等得好是心焦啊。”
  裴青知道几年前萧殊一手炮制了燕京惨案,将北燕皇室中人杀了大半,留下慕容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扶上了皇位,成了萧家的傀儡。如今那小皇帝到了弱冠之龄,便来大周请求和亲,只是裴家并没有适龄的公主,或者裴煦本人也在犹豫之中。
  便听萧宝卷低声道:“萧某实不知贵国之意。数年之前,我国皇室之中同室操戈,幸得萧王爷力挽狂澜,砥柱中流,却仍是大伤国体。方今贵国荆蜀匍定,亦是元气大伤,结为姻亲,安享太平,是天下人的心愿。还望侯爷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玉成此事,萧某可早日完成使命,得返燕京。”
  裴青心想荆蜀之乱还不是拜你等所赐,面上却只笑着说:“此等美事,本侯必当尽力撮合。”
  萧宝卷慢慢打开琴匣,道:“侯爷精擅音律,萧某日前得到一稀世宝琴,名琴合该赠知音……”他话音未落,裴青脸上瞬间雪白,微笑凝在嘴角,说不出的诡异。
  那匣中一具孤桐似是有所感应,残弦“枯枯”而鸣,正是昔日孟晚楼用过的“清角”琴。
  萧宝卷继续道:“话说这琴原先的主人也是英雄盖世,只是生不逢时,运气差了点,德行差了点,听说连他自个的亲兄弟也不帮他,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裴青垂睫,慢慢道:“确是好琴,多谢特使。”
  萧宝卷目的达到,便起身告退。
  室内只余裴青一人,方徐徐移目至那琴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