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35 末日


徐倏影走出大厦,撑开伞,立刻被无边无际的大雨笼罩,雨水狠狠击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振聋发聩。
    不过几分钟而已,阴霾的天空,仿佛结束后立时拉上帷幕的舞台,灯光寂灭,一片黑暗,人群在雨中晃动的影子。显得格外不真实,他们从地铁站,地下通道走出,流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没有带伞的行人抱着头迅速跑过,喃喃地咒骂声掠过耳边,又很快地融入雨水和喇叭的聒噪里。
    他慢慢地走着,和一群人站在一起,在等待红绿灯转换的间歇,转头看向已经明亮如宫殿的写字楼大厅。靳朗正帮着保洁员在门厅的台阶上铺上厚纸板,防止雨水和泥泞打湿地面。
    男人低着头,半蹲的姿势,嘴唇紧抿,小心翼翼,专注的神情。一绺刘海散落在额间,灯光下,隔着雨雾看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实。
    信号灯转换,骑脚踏车心急的学生从后面蹿上来,把徐倏影撞了个趔趄,伞从手里撞飞了出去。冰凉的雨水落进脖子里,明明只是几滴,却还是感到了刺骨的凉意。初春的骤雨凛冽而迅疾,它们阵势密集,锐不可当。
    赵英宁在电话里交待,路上堵车,让他先到对面的KFC等一等。
    听筒那端的雨声遥遥地,类似蚕食桑叶沙沙作响,和着汽车喇叭的长鸣。徐倏影叹了口气,雨中,窗外的天空开始是嫣红的,递而一点点转黑。看来,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止。
    其实,也不过是想找个人陪着坐一坐而已。
    一时兴起的约定,可惜天公总不作美。徐倏影从来都不是老天爷眷顾的对象。
    KFC里人声鼎沸,明亮的店堂,充足的暖气,把伞搁上门口的伞架,环视一周,基本没有什么空座。小孩子在儿童乐园里蹿来蹿去,叽叽喳喳。头顶的喇叭正放着王力宏的新歌,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Hip-Hop节奏,与室外的风雨全然不一样的活泼气氛。
    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伏案读报的年轻男人,他的侧影非常柔和,雪白的长围巾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桌子上放着一杯可乐,盖子被揭下反扣在托盘里,当做盛放蕃茄酱的容器。
    这些小习惯,明明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
    男人百无聊赖地拈起几根蘸酱的薯条送进嘴里,好像在等人,又好像没有,他并没有因为徐倏影长久的打量而抬头或者转移视线,只是这样安静地独坐一隅,闲适阅读报纸。
    安静到融入了周遭的一切,却又不显得突兀。
    徐倏影怔住了,心脏,似乎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捏住了。狠狠地捏住了。
    理智命令身体迅速转身离去,外面正下着扯天扯地的大雨,可是室内的低气压,已经逼迫得他无法呼吸。
    半张侧脸,就足够让我认出你。
    假如,时间回溯。
    倘若,时间回溯。
    我是不是,能够像以前那样,走上前去,一拳捶上你的肩膀?
    记忆的遗迹里,陈列着灰烬和未燃尽的火星。
    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关上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赵英宁站在窗外,而郁放和徐倏影在窗里,一个在低头看报纸,全然不觉,有一束炽烈的视线,正深深注视着自己。
    寒风和雨水简直要把人逼到发疯,拢了拢单薄的外套,抹了把脸,满脸都是冰凉的水滴,它们沿着鬓角一直淌进脖子,流到胸口,刺骨的凉意。
    靠,什么人嘛,这种天气把人叫出来。
    不过,这一趟,也不枉此行。
    望着徐倏影凝视郁放隐忍却几近崩溃的眼神,少年唇角旋出一缕玩味的笑意。
    左耳笔下的爱情浪子,果然是名副其实啊。
    敲了敲玻璃窗,郁放循声抬起头,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情。
    窗外男孩的脸上,挂着灿烂如旭阳的的微笑,抑制不住的快乐洋溢在眼角眉梢。他猜,大概,又有什么喜事降临。
    赵英宁隔着玻璃指指左边,郁放略感疑惑,还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瞥见徐倏影狼狈仓促的背影。
    西装革履的颀长身影,被雨水浸透的裤脚变成深色,垮着肩,不自然地步伐。
    看起来非常普通,和这个城市里,四处可见疲惫的白领并无二致。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郁放以一个写作者的敏锐牢牢地捕捉到,从这个男人的后背,正放射出一种沉默的敌意。
    是的,充满了抗拒的敌意。
    还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站在盥洗台前洗手,低着头,看不见脸。
    神经质地动作。相对着窗外赵英宁戏谑的表情。把郁放完全搞糊涂了。
    他就是,那位,所谓的追求者么?
    “是谁?”
    隔着玻璃,郁放对赵英宁做口型,男孩拜拜手,抱着肩膀不置可否。
    “进来!”
    最终,赵英宁还是挨不住寒冷,推开门走进来。他在郁放身前坐定,努力伸展四肢。
    “啊,终于活过来了。你都不知道外面有多冷!”
    他的身上挟裹着潮湿的寒流,没有带伞,雨水把头发淋了个透湿。
    “给!”
    郁放解下围巾盖在男孩头上,男人温柔敦厚的气息扑面而来。
    “干嘛?”
    “给你擦擦头发,满脑袋的水。”
    “不是吧,这可是围巾啊。”
    赵英宁瞪大眼,郁放的双眼随着微笑眯起,仿佛一对游动的小鱼。
    “没事,收拾干净点成不?那人看背影不错。你是叫我来当参谋的?”
    郁放努努嘴,指向盥洗台前的背对着他们的徐倏影。
    “什么跟什么啊?”
    “实际上,是你想追求人家吧?”
    “啊?别开玩笑了。”
    赵英宁胡乱地擦着头发斩钉截铁地否认。
    把我扯进来,可就不好玩了哦。
    “我叫他过来,这家伙害羞呢。”
    我非常好奇,你在见到他之后,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徐倏影望着不断从水喉里涌出的热水,它们带着白色的蒸汽流进指缝间,然后迅速消失无迹,整个餐厅无比吵闹,充斥着孩童的喧嚣,还有聒噪的音乐。
    即使集中起所有的注意力,竖起耳朵,也听不见那两个人究竟在聊些什么。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转身,更不敢让郁放看见自己。
    他不想让自己出现在他的面前。
    如果可以的话,徐倏影希望,永远都不要以现在这副狼狈慌乱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要,不要叫我的名字。
    不能转身,不可以。
    不能被你发现。
    赵英宁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装傻亦是行不通的。那么逃跑,逃跑可不可以?
    “大律师!”
    “徐大律师?”
    “这里这里,你想洗手洗到天荒地老啊?”
    突然拍上肩膀的那只手,还有镜子里刺目的笑颜。
    徐倏影暗暗深呼吸,拨开男孩沉重的胳膊。
    赵英宁扬起的唇角和眼梢,挂着一闪而逝的残酷笑意。至少在现在的徐倏影看来,这笑容,是残酷而充满恶作剧意味的。
    错觉吧,连你也要,嘲笑我吗?
    “干嘛?”
    “不是要请我吃饭么?介绍个朋友你认识呗。”
    “嗯。”
    “来嘛,打个招呼。”
    郁放微笑地望着两人背对着自己的小动作,赵英宁把半边身体全部挂在男人的肩膀上,而男人似乎一时气恼无比却发作不得的样子。
    这是他熟悉非常的情景。似乎每天晚上都会在自家上演。
    都是冤家啊。
    会心的笑容在男人转过身来的瞬间,迅速凝固在唇角。
    有些东西,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降临。
    那一张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面前的,记忆深处的某一张脸,清俊的,温柔的眉眼正一点点清晰。
    男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没有任何脚步声。
    郁放下意识地把手护到胸口,刹那间,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画面,没有任何声音,除了胸腔的波动。
    噗通,噗通,噗通。
    他的表情是淡漠的,没有微笑,不带任何情绪。
    噗通,噗通,噗通。
    不过是四张桌子的距离。
    噗通,噗通,噗通。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徐倏影终于在郁放身前站定,他伸出右手,郁放低着头,视线向下。
    “你好。”
    淡漠的声音,不高不低,浮在头顶。朝自己伸出的手修长而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谁来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英宁拉扯着郁放的胳膊,自顾自地开始做介绍。
    “这位是大帅哥郁放,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徐倏影徐大律师。”
    郁放被定在原地,他始终不敢抬头,不敢相信,上帝在开玩笑对不对?
    这不是真的,他一定是幻影。
    赵英宁拉拉他的衣角,傻瓜都感觉得到这两人的不対劲。
    郁放没有握住面前徐倏影的右手,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垂着头盯住地面发呆。仿佛结冰般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郁放。郁小放!”
    男孩小声的提醒终于进入耳朵。
    “什么?”
    “你傻了,人家跟你打招呼呢。”
    郁放抬头,徐倏影的右手,依然保持着向前的姿势,干净白皙的掌心摊开来,上面是斑驳的掌纹。他无比熟悉的右手,弹奏莫扎特的右手,抚摸学弟头顶的右手,握笔的右手,说“再见,再也不见”的右手。徐倏影的右手。
    记忆像新的一样,颜色半点都不曾淡去。宛如压箱底的旧衣,再次拿出,色泽仍然鲜艳,除了被时光烙下的深深的樟脑印记。
    “你,你好。”
    双唇机械地蠕动,仿佛被粘在一块,声带颤动,发出的声音,却是暗哑到不可思议。
    他始终,还是没有握住我的手。
    徐倏影收敛住眼底的淡淡希翼。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一只警觉的蜥蜴,只要有一点小动静便会警觉地退后迅速隐匿。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聊聊,干嘛这么僵硬啊,我去买点吃的。”
    赵英宁拍拍两人的肩,恶作剧的心思突然被郁放的奇怪反应打散递而消匿于无形。
    玩弄人心有意思么?
    看着郁放泣然欲泣的脸,赵英宁突然涌上一阵冲动,想把他拽起来,从这个糟糕的气氛中拽起来。
    随便去哪里,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他还是喜欢看那张插科打诨玩世不恭的笑脸,而不是惊悸到僵硬的可怜男人。
    你们之间,果然,曾经发生过什么。
    “好久不见。”
    “......”
    点餐的长队快排到了大门口,看来赵英宁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郁放一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而徐倏影却看着郁放,慢慢跌进往事里。
    言语,在他们之间,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完全难以想象,他和郁放,居然还能有这样平和地相处的时光。
    没有愤懑,没有咒骂,没有控诉,甚至没有言语。
    如同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可又不尽然如此。
    表面的不动声色,内心的暗流汹涌。
    窗外,不断走过形色匆匆的人群,雨,还在下。明明是午后,天却是黑的,恍如已经到了傍晚。
    只有再次见面才知道,我终于是,永远地,失去你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明媚的阳光,少年清浅的微笑。仿佛就在昨天。
    “你好,我是徐倏影。”
    “疏影横斜水清浅?”
    “我是‘流云掠尘成倏影’的倏影。”
    郁放把头更深地埋到胳膊里,时光始终超越我们的想象,有些人的心,可以走到光阴的前面,就像徐倏影,他就是那种人,灵魂比身体苍老,未成年已知天命的少年,他到底是没有心的。
    “你怎么会认识赵英宁?”
    沉默了几秒,郁放终于开口,充满了无法掩饰挑衅味道,打开防御机制的男人,是徐倏影不熟悉的,他怔了半秒,才接口回答,
    “工作的关系。”
    “哦。”
    “你呢?”
    “没什么特别的。”
    谈话再次中断,强忍住抽烟的冲动,郁放再次埋头翻动报纸,视线停在每一个版面犄角旮旯的字里行间,就是不去看面前的人。
    他想拔腿而逃,却又为产生这个冲动的自己而无比气恼。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逃跑?
    往事的封条还牢牢地贴在那里,可是,还是真真切切地明白,有些东西,在再见到徐倏影的一瞬间,变得不同了。
    “你瘦了。”
    郁放翻动报纸的手指上沾了一点番茄酱,徐倏影下意识地动动了指尖,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尊冰雕,沉默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徐倏影无法控制自己,如果不说点什么,如果不说点什么,他怕自己会疯掉。
    “是么。”
    郁放没有抬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他不走,却也不想理会自己。是的该走的,是我。
    徐倏影心下一片黯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
    “你在哪里工作?”
    “没工作。”
    “那......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你想问我靠什么过活?”
    “托您的福,我如今卖字为生,勉强读了个大学中文系,还不至于沦落到卖身。”
    报纸被狠狠拍在桌面上,脆薄的纸张划破空气,发出“唰”的刺耳噪音,有一张刮上徐倏影的面颊,仿佛利刃,生疼。
    郁放抬起头,着了火似的眸子,愤怒而幽深的琥珀色。瞪视着男人的闪躲的眼。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慌乱的叠声否定软弱无力。
    “徐师兄!”
    遥远到寒武纪的称呼,打断了徐倏影的无力的应答。
    郁小放和徐师兄。曾经亲切无比的称呼现在听来却异常讽刺。
    “你不想问问,我爸好不好吗?”
    “别说了。”
    郁放霍地的站起,他弯下腰,视线和徐倏影平齐,笔直的冰凉的目光冷冷地贯穿了徐倏影。
    难以招架的无声谴责,让一向能言善辩不动声色的大律师节节败退。
    “你是心虚了?还是愧疚了?”
    “我......”
    人的心是复杂的,开始以为只有爱与不爱,后来才发现原来还有爱而不得,由爱到恨。郁放,有一些东西,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大律师不是一向很擅长诡辩的吗?你既然有脸站在我面前,怎么又哑巴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
    “没有什么?”
    他们已经有那么久那么久没有见面,如果没有见面,那还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突然的相逢,却逼得人几近崩溃。
    “呵呵,你告诉我,你究竟‘没有’什么?”
    徐倏影终于意识到,郁放其实始终站在那里未曾远离,从青春期伊始便带来的盛大而细微的感动,直至如今,仿佛水滴穿石,慢慢地腐蚀入侵,让人全然没有预料和防备。
    不管如何掩饰,如何自欺欺人,他所带来的震撼,仿佛世界末日。
    “我......”
    句子被堵在喉咙。
    那时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用卑鄙的行为,怨恨的语言伤害别人和自己,希望别人远离自己,希望自己远离别人。他一直在折磨自己的胃,自己的心,企图把秘密埋下去,任它发霉,任它腐败。
    在不断的自伤中,渺小的少年慢慢成长,在世界中站稳,只是不能回首,一旦回首,便会看见某些东西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
    比如爱,比如信任,比如友情。
    “徐倏影,我真恶心你!”
    这才是,你心里,真正想说的吧。
    “好,一杯咖啡三个汉堡加鸡翅大可再加两杯冰激淋!两位有意见不?”
    赵英宁端着一大堆食物返回座位,两个男人间紧张到快要绷断的诡异气氛,被男孩特有的大嗓门适时地打散了。
    “嚯———”
    椅子蹭动地板砖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郁放站起来,瞥了一眼垂头不语颓丧沉默的男人,感觉空气凝滞到令人窒息。
    他已经没法在这里再呆下去。
    “哼。”
    如果不凝神细听几乎不可闻,紧抿的唇角泛出一丝冷笑。
    “我还有事,你们吃吧,先走了。”
    “喂!”
    郁放的动作太快,赵英宁来不及抓住男人的衣角,他的背影已经迅速消失在玻璃门后。
    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无数霓虹亮起,在雨雾中显得格外艳丽,又是模糊的。
    “哎,搞什么嘛。”
    果然,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的速度那么迅疾,快得根本来不及自己出场追上去。
    赵英宁叹口气,坐上郁放刚才的位置,那上面,残留着他的体温。椅背上还搭着他的长围巾,一把折叠整齐的黑色雨伞还搁在桌面。他走的那么急,仓促间像是在逃跑。为了躲避什么东西。
    “你们,到底怎么了?”
    “故人。”
    徐倏影揭开咖啡纸杯的塑料盖,不加糖,也不加奶精,就这样大口灌下去。
    滚烫的褐色液体刺激的味蕾和喉咙,引来一连串痛苦的咳嗽。他弯下腰,抓住胸口。那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胸腔轰鸣,心脏爆裂,跟咖啡无关,跟天气无关。只是痛。
    “喂喂喂,不至于吧。你不怕烫啊。”
    男人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感觉少年的手拍打在脊背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某种安抚力量。
    “谢谢。”
    “吃点东西压一压吧。”
    赵英宁从未见过这样狼狈不堪的徐大律师。他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无助和敏感。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鸟雀。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没。
    难道,是我做得太过分了?
    “他是我以前的学弟。”
    激烈咳嗽之后,终于能顺畅地呼吸。徐倏影深深叹息。这时,才感觉到饥饿,胃底空空,终于发出警告的信号。
    “哦。”
    赵英宁把纸袋里的金灿灿的薯条一股脑倒出,番茄酱被挤得歪歪扭扭,笨拙地一根一根抹到薯条上,弄得满手猩红。
    “吃吧。虽说是垃圾食品,但是填饱肚子要紧啊。我说,你们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没什么。”
    徐倏影垂下眼帘,似乎不想面对任何人的诘问,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漫不经心地把塑料杯盖反过来,从男孩手中接过酱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挤进盖子,蘸上薯条。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
    徐倏影毫无自觉地动作,完全没有意识到,同郁放如出一辙的动作乃至顺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都是从这些小习惯开始。一如这窗外的雨,是一点一滴润物细无声的,当你终于察觉时,那个人,已经完完全全进驻到你的灵魂里。
    “好吧,我不问得了吧。他现在可是作家呢。”
    左耳的专栏里的每一篇“徐倏影”,确实写的,是你吧?
    “嗯。”
    男人低头沉默地咀嚼着食物。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颊皮肤看起来居然是透明的。眼眶下是青黑色的浓重阴影。一向绷直脊背和肩膀终于垮塌下来,显得无比落寂。
    赵英宁突然间产生一种错觉,此刻的徐倏影,只是一张强弩之末,绷紧了弦,拉满了弓。他竭尽全力保持完美的外型。可,完美躯壳之下的灵魂。心灰意赖的疲惫,早已拖得他无法站立。
    郁放,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也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你吧。
    郁放在雨中越走越快,雨水狠狠地砸在脸上,风速大得让人无法呼吸。两把伞都没有拿出来,连同围巾一起遗忘在KFC。
    逞英雄的结果是,被雨浇得头重脚轻。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疾走。淌过大片的水洼,溅起无数的水花。最后,终于忍不住奔跑起来。好冷,雨水模糊了视线,打湿的头发被紧紧贴在额头上。
    城市在摇晃,沉沦在雨雾中的霓虹看起来是轻薄而伤感。
    空气中悬浮的水汽,将意识浸透在一片混沌中。身体染上重重的寒气。饥饿的信号从胃底发出。郁放跑过人行横道,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面前是靳朗工作的端云大厦,抬头仰望,是漆黑的天空,20几层“楚鸣律师行”的霓虹招牌很是刺眼。
    他都忘记了,这也是,徐倏影工作的地方。
    路灯渐次亮起,黄昏色的灯光照出散漫的光线。
    他站上台阶,努力向上看。不知道靳朗工作的窗口,是哪一方。
    今天还真是糟糕透了,傻瓜似的把自己淋成落汤鸡,还让赵小猫看了笑话。
    重逢徐倏影以来,接二连三的刺激,把原本就薄弱的意志揉碎成细小的微末。无处不在的残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不堪一击的自尊,和落荒而逃的懦弱。
    明明,错的不是我。
    靳朗吃完最后一口方便面,终于感觉身体有了热气。
    看看表,还有四个小时下班。
    手机里,那条“我想你了。”还静默地躺着收件箱里。闭上眼睛,完全想象得出,男人表白时故作娇憨的忸怩表情。
    这四个字,隐隐地牵动了内心某个结。于是,快到唇边的话语便被狠狠地压倒了某个临界点,连回音都被吸纳。
    我也想你了。
    外面还在下雨,窗子没有关牢,从缝隙里泄露的狂风震得玻璃啪啪作响,他起身去关窗。一粒沙粒飞进了眼睛,忍不住抬手去揉,沙粒在眼眶辗转磨动的疼痛,刺激了泪腺。
    虚掩的门,突然“咯哒”一声被推开。
    随之而来好一阵凉意,伴随着雨水的气息,心脏,也随之“咯哒”一声。
    靳朗下意识地,眯着半只眼睛转过头去。
    “我来了。”
    郁放的声音并不真切,模糊的,无力的,宛如台风过境后的灾民。他的头发,眉毛,衣角,裤子全在滴水,从走廊延伸到房间的足迹是一条细长的水迹。
    可是,靳朗却看不清楚他的脸。男人低着头,步履沉重地向自己走过来。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
    细微至不可闻的低沉男声。
    “你,怎么了?”
    小沙粒还在眼球里,靳朗越是着急,越是张不开眼睛,只知道郁放离自己越来越近。
    “只是想,看看你。”
    身体坍塌似的倾倒,他身上充满了灾难和雨水的气息。
    靳朗没有说话,闭上眼神,沉默地反手抱住郁放的脊背。
    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他不敢问。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总是,在这里的。”
    郁放没有说话,他不能开口,死死地闭着眼睛,他害怕自己会在靳朗面前哭起来。
    不能哭,不可以哭,在靳朗面前,至少,绝对不能因为那个人哭。
    紧紧揽住全身湿漉漉不住发抖的男人。不管门现在有没有关好,也不管随时会有人闯进来。
    “冷吗?”
    “嗯。”
    轻轻抚过郁放的头发,靳朗拿出毛巾把湿透的发丝擦干,温柔的动作,却仿佛在无意中抓住了某个脱线端头,不知轻重地扯出无止境的冗长,可又始终找不到源头,像是某个环节被突兀地断开,硬生生卡住停滞不前。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怀里这个习惯用嬉笑释放脉脉温情的家伙,
    也是有很多很多秘密的。
    也是需要关心和依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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