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58 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米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唤作小米的?
    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久到周围的朋友早已忘记,似乎他一开始的名字就是小米。
    高中二年级的生活异常忙碌,念是重点中学,每天上学路上,都在公交车上打瞌睡,随着颠簸的路途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总是睡眠不足,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他知道自己头顶上优秀学生的光环是多么的名不副实,他也很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的孩子,总有些人,根本不需要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也能够前途似锦学富五车,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天分。
    想在这个高手林立,竞争强大的学校求得一席之地,就必须得付出超过旁人一百倍的努力。
    高考倒计时写在教室后的黑板上,每天早晨他负责把数字擦掉,然后重新用红色粉笔重重地写上新的数字,一天少一位,触目惊心。
    很多东西,似乎自从进入这所学校开始,就意味着放弃,
    喜欢的游戏,放弃了;喜欢的音乐,放弃了;喜欢的漫画;被束之高阁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埃;而喜欢的男孩,也不得不忘记。
    不参加高考是不行的,不考上好学校是不行的,不离开这个城市是不行的。
    没错,小米是个不折不扣的GAY,压抑的,没有出息的,只能每晚偷偷摸摸抱着被子怀念着以前暗恋的男孩自,慰的傻瓜。
    除了参加高考和进入重点大学,没有什么可以拯救他。
    周日的时候要坐十多站的公车去班主任家补习,应该算是远途了吧,整个城市在少年的认知里渐渐地简化成一条条交错的线。
    小米记得那天,因为修路的关系所以公交车改变了路线,他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原本熟悉的景物变得陌生了。他像个过客般注视着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它既不大又不繁华,但这几年也正在慢慢地发生变化,老旧的平房被无情地推倒,高楼大厦一点一点也建起来,很多地方他都渐渐不再认得它原本的样子。
    还有三站地的时候,车里遗留的乘客已经稀稀疏疏下的差不多了,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倒数第二站,上来一个夹裹着寒气的少年,大概和小米差不多大年纪。
    初冬的清晨格外寒冷,男孩穿着驼色的长外套,脖子上围着条白色围巾,大概在风里站了太久,头发有些凌乱,紧紧抿起的嘴唇,他四下打量寻找座位,淡漠的眼睛,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就径直在小米身边坐下。
    他的身上有樟脑的淡淡香味。
    一个看起来既成熟,又单薄的少年。
    小米愣愣地望着男孩,司机一个急刹车,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因为惯性作用,额头被狠狠地磕在前排的扶手上。疼痛让他呲牙咧嘴了好久,真丢人,转头瞥见男孩唇角掠过的轻笑,一股热流急速窜上脑门,把整个脸颊烧得热热的,辣辣的,真丢人。
    用围巾把半边脸遮起来,不敢再往左看,视线,却像兀自生了根,黏住对方似的。
    比自己稍矮,比自己还瘦,看起来很聪明,标准优等生的长相,该死的,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怎么看,还是在笑。
    你还记得吗?
    那些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却在心里烙下了绵软回忆的瞬间。每每忆起,时间会停滞,呼吸也会停止,就连最深沉的黑暗也会被染上亮色。
    那样的瞬间,应该被称之为“温暖”。
    相信一些温暖的事,纪念特殊的日子,带着各种光明的联想。
    那些都是美好的事物吧。
    下了车,才发现两人的目的地居然是同一个,在班主任的家里,小米认识了这个叫徐倏影的男孩,他去老师家不是为了补课,而是帮忙批改月考的试卷。
    一群人坐在客厅的黑板前听课的时,小米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书房方向瞟,一堂课下来,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偶尔,男孩会从试卷堆中抬起头来,拉长嘴角,冲自己意味深长的笑。
    “我一抬头,就撞上你这双小狗样可怜巴巴的眼睛,又深又黑,明明房间里有暖气,还裹着厚厚的围巾,真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
    后来,他是这么说的。
    徐倏影,这三个字很熟悉,每次大考过后放榜,他就是总排名年级前五的那个家伙吧。
    原来这个家伙,有一双如此狡狯而灵动的细长眼睛。
    中午下课时间,天色不好,大家都急急地告辞回家,唯有一人中了邪似的,磨磨蹭蹭地不肯走,抱着课本问了老师许多不知所谓的问题,直到小书房的台灯熄灭。徐倏影抱着一堆改好的试卷递给班主任。
    站在鞋柜前依旧磨磨蹭蹭地系鞋带,侧耳倾听少年和班主任谈话,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寒暄,窗外,天色越来越暗。
    他怀疑自己生病了,还是哪里不对劲。可是心里却有一股冲动,怎么都无法按捺的冲动。
    终于等到男孩也告辞离开,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刚走到楼道口,外面便倾然下起了暴雨,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阴云和哗然覆盖。
    “只好跑了。”
    男孩对他笑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扯住了衣袖,两人一起冲进无边无际的雨幕中,雨水顺着脖子淌进胸口,既滚热又冰凉。
    因为这场淋雨,小米害了一场重感冒。鼻涕加咳嗽拖拉了很久,不过也值了,回家的路上,和徐倏影交换了□□号。
    这就算认识了吗?
    “知道吗?那天车上,你穿得像只熊,可眼神躲躲闪闪又贼兮兮的,活像只小米老鼠,以后我就叫你小米吧。”
    就这样,自己变成了小米。
    “我猜,我们,是一种人吧。”
    徐倏影一字一顿地发来消息。
    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种人吧。
    很久以后,当徐倏影忽然决定辞掉工作,去远方旅行的的那天,Shine这样说。
    和徐倏影熟识后,他介绍小米认识了杨光,一个玩音乐的男孩儿,趁着周末放假,徐倏影带着他去排练场看杨光,台上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调试乐器,男孩拿着一方帕子轻轻擦拭木吉他,小米看得出,那是一把价值不菲的民谣木吉他。
    “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米?”
    “你好。”
    小米怯怯地伸出手,
    男孩抬头,理得短短的头发,秀气的面庞,外表看起来像个乖顺的孩子,却有着与纤弱外表明显不符合的沙哑嗓音。
    他没有握住小米的手,而是用一种直直的,冰凉的,没有温度,充满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转头问徐倏影,
    “哦,你的新欢?”
    男生唇中吐出的句子有一种奇妙的沉稳力量,不管再怎么荒谬的内容,从他口中说出,也不会显得荒谬。
    “小米,他叫杨光,我朋友,别介意啊,这人,也就是嘴巴贱点儿,心还是顶好的。”
    “切!拜托请叫我Shine!喂,他真是你新欢?不赖啊!”
    男孩站起来,锤了一下徐倏影的肩膀,两人像是很亲密的样子。
    “别瞎说八道了,人家是好学生。”
    好学生?难道你不是么?小米有些疑惑。
    “哈,是吗?你这家伙,最会装了。”
    Shine终于噗嗤一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仿佛春花怒放,和板起脸时,根本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人。
    “喂,听我唱歌哦!”
    他对小米点点头,便拎着吉他上了台。
    排练的地点,是一个看起来略显简陋的中学小礼堂,窗子很高,午后,窗帘很厚,室内光线昏暗,从窗帘缝隙漏进一丝丝光线,在斑驳的木质地板上烙下一条条亮影。
    Shine坐在一线光柱里,轻轻的拨着弦,小米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美,那一线阳光洒落一地清朗,少年站在黑夜的中央,化作满月,让整个银河星辰就此隐没。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粗粝的深情,记忆中,歌词已经非常模糊了,只记得那是一首关于离别的歌曲。徐倏影坐在身边,他半边侧脸隐在阴影里,低垂的眼睛,翻卷的睫毛,随着旋律打着拍子的左手。
    弥漫的烟雾中我看到你那张忧郁的脸
    你说出什么样的理由啊 你与我告别
    很多时候都会想,若是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其实生活也并没有多少改变,每个月固定抽出几天和徐倏影Shine聚聚,去看下午场电影,听Shine的乐队排练新歌,四处乱逛,到专卖打口碟的小店子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们总在寻找某一个媒介的出口,有时仅仅想发泄自己的情绪,忧伤喜乐,愤怒与哀愁,或许,就是一些文字音乐电影,它们直接或者委婉地表达着我们不能够言喻的真实。
    Shine常常逃课,自己组乐队,在大大小小的酒吧,中文英文闽南语都唱,十几岁的年纪,反正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他的生活,总是重复着逃课,唱歌,回家,认错,被打,乖乖念书一阵子,再逃课,唱歌,周而复始,父母也拿他没办法。
    小米却很羡慕他,因为他曾经对他说过,
    “如果你年轻却不激进,那么你就是个没心的人。如果你老了却不保守,那么你就是个没脑的人。”
    每天早晨都要面对黑板后面的红色数字,自己给自己打气,一定要,一定要考上你志愿的学校。哪怕要付出一千倍一万倍的努力,以前是为了离开这个城市,而现在则是为了靠近你。
    终于就这样熬到了高三。
    高三的最后一年,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徐倏影渐渐地变了,聊天的时候,在一起的时候,走神的情况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即若离,整个人,越发地消瘦。
    集体活动常常只剩下Shine和他两个人。
    Shine不说,小米也不问。
    只是他的成绩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优秀。调考之后分数排名小米的位置同他的位置依然隔着山远水长的距离。
    那段时间,生活的意义只剩下学习,卯足所有的精力,要怎样,我才能赶上你?
    很久之后,Shine问他,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什么时候?”
    “看着你爱上别人无法自拔的时候。”
    就是这个时候吧,
    常常在学校可以看见徐倏影,他站在篮球场边发呆,发梢在寂寂的晚风里飘动。
    高一的新生是□□点钟的太阳,他们永远都是那么生机勃勃。耳边是球鞋蹭在地板上吱吱的刺耳声,拍击篮球的咚咚声,还有女孩子们的欢呼。
    少年站在人群之外,只是定定地望着,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也许他在凝视某个人,也许没有。
    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每次放学,小米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到篮球场外伫立的身影。
    他就一直这样,一直到高考来临。
    备考的生活异常紧张,试卷在抽屉里堆上一座小山,能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少,而少年们也越来越消瘦。每天坐公车上学,朦朦胧胧,能听到高一的小女孩兴奋地议论八卦,大谈特谈年级十大帅哥,
    “高三的徐师兄那一型的才正吧!”
    “切,高一篮球队的前锋郁放才正,我就喜欢阳光型的!”
    “切,比起徐师兄差远了!再说我讨厌文科男生!”
    “不过最近好久没看到他上场了呢?”
    “哈,我听说啊,郁放的老爸破产了呢?”
    “你怎么知道……”
    “听说啦,听说。”
    徐倏影这三个字,宛如露珠,流连在女孩子们的唇间,明明知道她们说的和他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却依然产生了很不适应的违和感。
    干脆把Mp3的耳机打开,用大段汹涌的音乐堵住耳朵。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试图寻找自己的位置,大部分却都在自我的生命中,扮演一个不知所谓的角色。
    我们问自己是谁?应该做些什么?
    我不希望被你轻视,不想离你越来越远。
    这种患得患失的纠结与沉重的心情不停摆荡,高考终于喧嚣而来,又匆匆落幕。
    结束后的晚上,和Shine徐倏影去江滩一起去焚烧复习资料,纸箱里堆满了原本无比珍惜,现在已经毫无用处已成废纸的备考试卷。点火。火光熊熊腾起,映红了少年们年轻的脸,小米瞥见徐倏影把一本日记投入火堆,他想上前抢救,却已来不及。火舌舔过纸张,立时变成焦黑的脆片,
    “终于,解放了!”
    Shine说,
    “恩,结束了。”
    徐倏影点头。
    回家的时候,刚好赶上末班车,车窗开着,一路上渐渐闻到清爽而带着些许辛辣的味道,路旁的道行树很是茂盛,夏天的暴雨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木叶的清香。
    车厢里很空旷,小米望见对面窗户黑暗中三个人的倒影,看到三种人生在此交集。Shine递给他半边耳机,他接过来,眼前是镜子般的窗户,耳边一把女声缓缓唱:
    The truth is we were much  too young……
    一瞬间,感觉四周,连尘埃亦已寂静,身体失去了重量,望着镜中的少年,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骄傲过的,隐忍过的,努力过也羞愧过的人。
    青春微苦的爱恋,亦随了那葬身火海的日记湮灭在过去,而光阴,转过身,依然疾速向前。
    倏忽间,眼睛俗气地就像是被风吹进了沙子,忍不住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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