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激流

第1章 误算


    俄顷,有股风沙自侧面吹过,将黑雾略略驱散。冲车两旁,露出十余架在血火中撑起的云梯。
    无数赤膊袒胸,仅戴一顶铁盔的登城兵,口衔钢刀蚁附而上。梯脚附近,到处布满了漂腻着紫黑色液体的小坑,有时被凌乱的步伐踏平,有时又被从天而降的躯体砸得更大。
    云梯上端,越是靠近墙头的地方,守城弩越密越准,不断有人浑身中箭,再也无力握住横把,如飞鸟一般坠向地面。
    一股股雾气蒸腾微带红光的铁水若是恰好浇到了梯上,往往带动一溜串的登城兵惨嘶着滑落。
    在他们的头顶,那些似乎并不遥远的碟口,仿佛是恶魔张开了大嘴,狞笑着吞噬一切敢于挑战的勇士。
    第一卷 譬若朝露 第一章 误算
    冒着黑烟的牛油火把接连从城头飞来,甫一落地,四溅的飞星便燃着了早已扔下的柴草。不多时,丈高的火苗冲天而起,呛人的浓烟沿着城根蜿蜒如蛇。已经有些残破的雉堞后面,数组精壮大汉正咬牙推动横杆,调整着高悬在角楼外端的釜瓮。每当俯身探望的队头一声令下,滚沸的铁水顿时倾泻而下,泼洒在敌人头上。
    城下,一**的士卒迎着矢镝,冲过用泥沙和尸体填平的护城河,排成数列以强弩对射。缭绕的烽烟中,一辆简易冲车在盾兵的掩护下,越过残障,“哼哧、哼哧”的靠近了城墙。径达四尺的巨型原木每次撞在铁叶门上,被铜汁浇死看似牢不可破的门洞就会发出一阵让人胆战心惊的颤动,而后又在淅淅落落的尘土中归于平静。
    俄顷,有股风沙自侧面吹过,将黑雾略略驱散。冲车两旁,露出十余架在血火中撑起的云梯。无数赤膊袒胸,仅戴一顶铁盔的登城兵,口衔钢刀蚁附而上。梯脚附近,到处布满了漂腻着紫黑色液体的小坑,有时被凌乱的步伐踏平,有时又被从天而降的躯体砸得更大。云梯上端,越是靠近墙头的地方,守城弩越密越准,不断有人浑身中箭,再也无力握住横把,如飞鸟一般坠向地面。一股股雾气蒸腾微带红光的铁水若是恰好浇到了梯上,往往带动一溜串的登城兵惨嘶着滑落。在他们的头顶,那些似乎并不遥远的碟口,仿佛是恶魔张开了大嘴,狞笑着吞噬一切敢于挑战的勇士。
    远处的投石机传来皮索崩到极点的咯吱声,紧接着大堆巨石有如阴云般罩住了城头。猝不及防的弩手弓手一旦被砸中,立时化成齑粉,连半点声音也来不及发出,偶尔有几块石头稍稍偏了准星,猛烈地落在城墙之上,顷刻迸裂如雨。
    从清晨开始,这已是臂缠白纱,高举“殄灭国贼”大旗的柳军对广野北门发动的第九次进攻,成千的矫健儿郎在这座坚城下流干了血滴尽了泪。但这个拦在京师北面的钉子一日不除,惨烈的攻势就还要继续。
    困于那些悍不畏死的登城兵逐渐难以抵御的冲击,守军拆开几具损坏的狼牙撞杆,勉强又拼出了两根抬上了墙道,不停左右游弋,可它费尽心机勾倒或撞翻的云梯,转眼又在别处搭住了缺口。二百八十七丈的城墙,早在前两天的攻击后,就已经随处可见累累伤痕。
    忽然,城楼左侧十余丈外,一名身中数箭满脸熏黑的登城兵拼死翻过雉堞。在被七八根长枪穿透的瞬间,他双目怒睁“嗬嗬”嘶吼,竟然挺着枪身又向前挪动半步,直到用钢刀挑开了一个敌人的肚腹,这才萎顿着倒下。乘着他多争取到的一霎,更多的登城兵从这个缺口狂嗥着跳上墙头,踩着他的躯体就地搏杀。甚至有人无处立足,索性用一只手攀住雉堞,提起钢刀向里乱戳。
    血,登时就溅满了青石砖缝。
    失去了城墙的护佑,普通士卒的战斗力显然不能与遴选出来的精锐相比。很快,这个缺口被扩大到数丈有余,十余名满身是伤的登城兵在洎洎血水中站住了脚跟,一边掩护着同僚爬上墙头,一边试图继续向左右伸展。
    滚雷般的鼓声立刻从城下响起,尚未越过护城河的士卒们齐齐跺脚,扯开嘶哑的喉头,呐喊着为死士助威。许是以为有机可乘,半里外的数十面旌旗也开始摇动。一队队身着重甲的步兵从地上坐起,抽出长刀举起厚盾,随着将佐的号令整队聚集,缓步向前推进。
    一时间,这个烟熏火燎,遍地死尸残骸的战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一小段城墙上。
    如此群情激奋的时刻,羽林左武卫军副将许勋,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个土丘上。土丘不高,但足以看清城头的动向,眼下这十余人次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入他的眼中。对于攻城战的细节,也许有人并不在意,可许勋绝对不在其中。要知道,在去年与海威、管捷两军的轮番恶斗中,他曾六度夺下首登之功,从一名小小的校尉窜升到副将。自北谅开国以降,若论破城要诀,怕是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了。
    骚乱伊始,许勋就看出了突破点过于接近城楼的缺陷。只要敌人醒过神来,稍稍调动一些硬弓强弩,封死云梯入口。这十余名死士即便再精锐,也绝挡不住成排矛手的三面攒刺。除非,在其他云梯上的登城兵能同时获得一些进展,减轻他们的压力。
    厮杀的节奏恍如瞬间加快了几倍,城楼里的弩弓抛下其他方向,居高临下死死的遮没缺口,一个接一个的登城兵刚刚从雉堞处露出脑袋,便被密如蝗雨的箭矢击中。数队后备矛手随着急促的吹角声自斜道蜂拥而上,排成枪阵,逼向那数丈方圆。在这凌厉的反击下,得不到支援的死士们逐渐倒了下去。
    土丘处,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撇开护卫走了上来,他的红袍虬髯在这漫山遍野的铁甲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柳公!”看清了来人面目,许勋连忙躬身施礼。
    柳江风挥了挥手,淡然道:“军中不必多礼,我只是看看而已。”
    “是”许勋恭敬的应了一声,退后半步站在他的身后,抬头又望向城墙。默然看了片刻,柳江风微微侧头,似乎随口问道:“你看如何?”
    盯着另外几架云梯上犹在苦战的登城兵,许勋估摸了一下,颓然答道:“怕是不成。”
    “是么?”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下,柳江风面沉如水,纹丝不动。良久才轻叹一声,自顾转身走下了土丘。
    在他背后,远端的墙头上人影攒动,还能站立的最后一名死士面对箭雨枪林,背靠碟口张开双臂,像是要护住一个希望。
    随着一团血肉模糊的躯体终于被人从城头挑落,鼓声、呐喊声逐次平息……
    戊子年四月,柳军攻广野,三日,不拔。
    ***
    绿草萌萌,百花争艳。
    京师以北一百七十里处,九麓坡正沉浸在安详之中。突然,大地传来一阵颤抖,林间鸟雀振翅而飞,惊恐地啼成一片。
    被军中称作“振武三凶”之一的李殿臣领着数百骑兵驰向一座山岗,与大多数习惯身披鱼鳞铠头戴雁翅盔的将领不同,刚刚曜升为虎翼将军的他只披了一件轻便皮甲,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若不是露在袖外的小臂上肌肉虬结,粗壮得远超常人,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眼前这个眉宇清秀,像个普通猎户的汉子就是当年在潞州杀伐决断,一夜之间坑杀千人,纵火烧尽三处庄园的赫赫凶徒。
    晚春的野风拂过,正在打马狂奔的李殿臣一身清爽,满怀暇意,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声高歌。
    自打去岁六月振武军进京以来,除了能肆意屠戮王公大臣的短短几天外,过惯了刀头舔血战阵厮杀的他憋闷了实在太久。京师虽好,却不是适合他这种人长呆的地方。听不到战鼓峥嵘,闻不到血腥气息,纵有风月无边美人环绕,于他又有何用?
    而今,总算是等到了飞鸟还林的一天。每每想到这里,李殿臣就真想谢谢二度来攻的柳江风。
    四日前听闻广野城遭遇柳军围攻,两万守军虽竭力支撑,形势依然岌岌可危的消息。不等管捷下令,他便奔入府内自请军前效命。相比起那些在丁亥年秋洪县之战中被羽林、虎贲、怯辟三军打得自信全无的家伙,一直被管捷留在身边,从未与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交手过的李殿臣,心中充满了争胜之心。
    曾几何时,海威董峻不也是和他一样只略有薄名?若非靠着后来屡次击败强敌,哪来的今日声望?
    功名只向马上取!正是怀着这种信念,李殿臣一听管捷同意他出战,不禁大喜过望,毫不在意此次增援是由同为“振武三凶”的管禹为帅。兴冲冲的带着手下八千将士引为前驱,直奔广野而来。
    唯一让他稍有不满的是,这八千军中,还被管捷严令带了许多救援的粮草,沉重的宽轮辎车大大迟缓了行军速度。耐着性子过了长宁县,他再忍不住那般龟速,索性将本军丢给副手,自领七百轻骑倍道而出。只一昼夜,便赶到了林木丛生沟峡众多的九麓坡。
    然而那份喜悦畅快,等到他驰过高岗,顿时化作了一脸惊讶。
    但见数里之外的低处,此刻旌旗如云战戟如林。被践踏而起的灰尘盘旋往复,悬在数丈高的空中经久不散。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浩荡激烈连绵不绝,正在翻越一道沟渠,偏偏却是军容整肃,竟没有发出半点杂音。近处,更有千余盔明甲亮红樱曜曜的前锋骑兵,距自己竟已不足百步。
    隐隐看清了那面“殄灭国贼”的先导大旗,李殿臣便明白,他居然一头撞上了弃坚城在身后,奇袭至此的柳军大队!暗赞敌人大胆之余,他心中不禁平添几分忿然。轻兵敢于至此,柳江风真视我等如无物乎?
    他并不知道,这场遭遇,同样大大出乎了数里外羽林军统领田恺的意料。
    进攻广野之前,柳江风就定下了三面围攻独留南门通道的预策。一来广野坚城,如果围三阙一能够动摇守军斗志,不费吹灰之力振鼓而下自然最好。二来若缓急难克,则可以抽出羽林,利用他们对京畿地形的熟悉,自山阴而出穿林越野,伏击得到消息后匆匆来援的振武军。毕竟,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管捷都没有理由坐视广野失陷,京师门户大开。
    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攻无备,这次截击,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可惜羽林终究是京兵,登城破垒颇有把握的田恺,在计算他最熟悉的地形道路上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按照自身经验,田恺认为管捷从获得消息到派出援兵,他有足够的时间赶到九麓坡展开阵势,择选设伏地点。故而为了让久战疲惫的羽林稍得喘息,他在途中竟然下令休憩了两次。然而管捷所部大多是边军出身,一旦遇上了疾行如风的李殿臣,田恺拿捏紧凑的时间就出现了严重疏漏。
    京兵与边军,即便在某些常识性的方面,不同之处也实在太多了。
    短短的愣神之后,两人几乎同时下达了冲锋的命令。田恺是由于错估时间而恼怒,李殿臣却是因为胸中的那份傲气促使他知难而上。是的,傲气!
    倘若连他也拨马就走,振武军怕是从此只能望柳军而披靡了。
    靠着自己比田恺更靠近一线的些许优势,振武军的七百骑兵抢先接到命令发动了冲击。乌丫丫的马队越过高岗,在背后阳光的照射下,犹如一群展开双翼的鹰隼扑向猎物。扯起挂在马鞍上的两根四棱锏,李殿臣大呼小叫纵马狂奔,那张颇为清秀的面容在吼声开始时即刻变得狰狞,连原本帖服在额角的鬓发也迎风散开。
    百余步的距离,转瞬即逝。他一骑当先,撞进了刚刚接到旗语的羽林前锋阵中。只见一阵马嘶人吼的纷乱后,人群里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李殿臣驱马往来驰骋,手中双锏转如车轮,每一挥舞,中者立碎。更有几人被他砸在肩上,不但当即铁甲破裂七窍流血,竟连跨下马匹,也似承受不住余力,哀嚎一声倒伏于地。
    这一彪冲刺来得如此凶悍,加上他手下多是胡族,弓矢精良马匹犀利。此时有百余人绕阵而射,几无虚发。仓促之间,号称集羽林精锐的千余前锋还不及结阵,已然被割作数块,人马各自为战全无依托,徒有数量优势,却呈现出崩溃的先兆!
    看到眼前场面,田恺整张脸都青了。九麓坡繁多的沟陷,原本就是他预想中最好的设伏地形,可是万没想到途中一念之差,现在反成了隔阂羽林各军的天险。气怒中他恨声连连,一面摇动旗语督促各部加速翻越沟渠,一面喝令鼓手立刻敲响进军鼓。
    有进无退,违者立斩的鼓声一响,被振武军冲得晕头转向的前锋们这才回过神来挥刀死战。数十名已经调转马头的士卒略一彷徨,便毅然齐齐转向,朝着厮杀最烈的地方奔去。
    这时李殿臣已杀的性起,连迎面飞来的箭矢也不避不让,所过之处,只凭一股蛮力横扫四周。接二连三向他冲来的羽林骑兵,无不是数个照面,便手折股断毙于马下。连杀数人后,他兜马换了口浊气,提锏砸烂一名满脸悲愤的敌军校尉。几滴血泊脑浆迸到脸上,他合起双锏伸手一撸,匹自哈哈大笑。
    远远望去,跨坐于黄鬃马上的李殿臣浑身浴血,宛若一头正待择人而噬的野兽。在他的来路,到处散落的人马尸骸满满铺了一地,犹如被滚石碾过,再无半点生息。见了此情此景,就连始终护在他身边的亲卫,也不禁下意识的驱马躲开几步,迭声喊道:“将军,差不多了,再打下去,咱们就要被包围了!”
    听得部下喊声甚急,李殿臣嘿然收声,扫了眼几支已翻过沟渠加速冲来的敌军大队,暗自估了下战果后,方才恋恋不舍地喝道:“罢了,吹笛!退兵!”
    尖利的骨笛声破空响起,数百振武军闻讯而动,各自从纠缠中脱身慢慢汇成一股,且射且走徐徐而退。或许是一时被李殿臣满脸的煞气所镇住,残留下的四五百名羽林前锋竟是有些畏缩,明知后续将至,却只缀在他们身后乱射,再不敢放马狂追。
    “***,羽林也不过如此么,怎地管禹和江昌俩个小子会被弄成那幅熊样?”望见敌人胆气尽丧,骑在马上悠然而行的李殿臣倒有些纳闷。去年秋天洪县大战后,被柳军一路驱赶的管禹江昌奔回京师时,那种少见的狼狈模样至今还留在他脑中。虽然振武三凶彼此之间总喜欢争个高下,但私下里李殿臣也承认,管、江二人有些能耐是他远远不及的。能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的军队,怎会这么容易对付?
    似乎是听见了他心里的嘀咕,数枚羽箭嗖然飞过头顶,其中一支力道将竭斜斜坠下,恰把他的发髻劈得粉碎。满头乱发忽然零乱的落在额前,李殿臣一惊之后勃然大怒。他眯起双眼向后一瞧,三百步外,那几支冲来的敌军大队中,有十余轻骑已越众而出,马速极快,眨眼就穿过羽林前锋那松散迟缓的战阵,直扑向振武军的尾翼。
    领头数人提蹬夹腹,全身都贴在马背上,手中弓背不停格当着箭矢,时不时还突然挺身还上一箭。被他们的举动感染,羽林前锋中终于有人松开缰绳,叫喊着追随上去。渐渐的,那股追兵如同磁石一般越聚越多,到最后迫得振武军殿后的人马不得不收起弓箭,伏身打马而窜。
    “有趣。”强自按捺住翻身迎战的念头,李殿臣示意部下随他加速撤退,心中的疑惑却越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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