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中宫沦为迷宫:胭脂乾坤

第91章


 
  “皇上,朕还算得上是皇上吗?”元诩的唇角掠过一丝苦笑。
 
  “出了什么事,您不妨对臣妾说说。”潘嫔立刻露出关切的表情。
 
  “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豪强四起,六镇叛军眼看就要进攻邺城,直逼洛阳,我母后却还顾着与她的情人寻欢作乐,而我竟也拿不出一点办法。先皇将大好的江山交到我手里,是对我的信任和希望,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毁于一旦吗?”说话间,元诩的睫毛上缀满了水珠,分不清是池中的雾水,还是眼底流出的泪水。
 
  望着他这副模样,潘嫔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怜惜之情,刚想安慰几句,却见浴池外的纱幔被人猛地拉开,太后气势汹汹地出现在眼前,她不由得一惊,连忙躲到皇帝身后。
 
  “你居然发密诏让尔朱荣进兵洛阳,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是豪强,是野兽,让他进洛阳,岂不是等于把大魏的天下送给他?你这个昏君!”只见太后手中紧攥着一卷黄色的卷轴,怒骂声回荡在整个浴池之内。
 
  皇帝缓缓地回过身,脸上是凛冽的寒意,看得他的母亲也不由得一颤。
 
  “你知不知道,叛军马上就要打到邺城。若是邺城失守,下一个要完蛋的就是洛阳!到那个时候,大魏就真的完了!而你呢,成天只懂得和男人鬼混,从前是元怿、元叉,如今又是郑俨、徐纥、杨白华,你不配做我的母后,更不配做大魏的太后!”
 
  啪——
 
  只听得一声令人揪心的惊响,一个巴掌狠狠落在元诩脸上,鲜红的血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元诩捂着受伤的脸颊,猛地一起身,仰起头,直视着池子外的母亲说:“来不及了,你截住的,只是其中一份密诏。还有一份,我派不同的人,从另一个方向送出去,只怕现在已经到了尔朱荣的手上了!”
 
  仿佛是被什么重物从头顶狠狠地击下,仙真的大脑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眼前一片白光,全身的血液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苍白得可怕。
 
  元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看着她眼底空洞、痛苦、绝望相互交织的光芒,他的心里,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当随后赶来的侍从将虚软的太后从浴池边扶走之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的潘嫔突然凑到元诩耳边,幽幽地说:“皇上,您不是总说太后大权独揽,不给您亲政的机会吗?臣妾想到一个办法,能让太后还政于您……”
 
  三日后,潘嫔亲自前往崇训宫探望仙真,并代为传话,说皇帝晚上在寝宫设宴,要向母亲赔罪。
 
  仙真信以为真,午后悉心装扮了一番,才坐上凤辇前往西昭殿。
 
  毕竟,无论他犯下什么过错,她心里最割舍不下的,还是这个儿子啊……
 
  到了西昭殿,进入宴厅,只见一桌丰盛的佳肴已经摆满长榻,元诩也早早地坐在榻边等着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仙真却觉得他的面孔上隐隐流露出一股戾气,又好像隐藏着什么心事。
 
  她眉头轻轻一蹙,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坐下来。
第192节:梦里不知身是客(15)
  “母后,那日是儿臣不对,不应该那样说你。”元诩起身,拿起酒壶静静地替她斟了杯酒。
 
  “傻孩子,母后又怎么会和你计较呢。”仙真淡淡地一笑,“这些年,咱们母子是日渐走远了,其实,有很多事,母后想跟你好好解释。”
 
  听到这话,元诩不由得一怔,在榻上坐下来:“母后,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吗?”
 
  “记得啊,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每一件事呢!记得你六岁那年第一次身披皇袍的样子,尽管宫中的织造马不停蹄地赶制了三个月,为你缝制了一件小的,可是穿在身上的时候,还是太大了,你第一次试穿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还有,在宫外的时候,你总喜欢到后园偷摘树上没熟的果子,这一点,像你的哥哥元昌。另外,我还记得你最喜欢被青莲抱在怀里,总是不哭不闹,睡得香甜。甚至,连你刚出生时的哭声,我都还记得呢,这些就跟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回忆往事的时候,仙真的面孔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意,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母性的光辉。
 
  “母后……”仿佛是被她的话触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元诩的眼底也弥漫起一片水汽。
 
  “孩子,你要明白,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尔朱荣的事,我那样训斥你,就是怕你犯下大错。如今朝廷已是风雨飘摇,我们再经不起任何一次挫败了!否则一旦江山失守,将如何面对先帝,如何面对元氏的列祖列宗?”仙真的脸上饱含深情。
 
  “您说的是,叛乱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孩儿确实有错,也辜负了父皇对我的期望。”元诩低下了头。
 
  “算了,今晚就先不说这些了。明天一早,我与你一同上朝,召集众臣商议对策,看有什么办法,能稳住尔朱荣……”说着,仙真拿起了酒杯。
 
  镶着宝石的西域贡杯里,香醇的美酒泛着淡绿色的光芒。
 
  元诩望着眼前这幕情景,望着母亲缓缓将酒杯送向唇边的手,太阳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耳边回荡起那日潘嫔对他说过的话……
 
  “皇上,只要设宴毒死太后,并对外称她包养男宠,惑乱朝纲,把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她身上,您就可以夺回政权,并与尔朱荣联合起来平定叛军,到那个时候,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真的要毒死她吗?
 
  这是经历了十月怀胎的艰辛、痛苦,才把自己带到人间的那个女人啊!
 
  脑中思绪一片混乱的时候,仙真已将酒杯送到了唇边,并微微张开了嘴。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几乎只在一瞬间,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把夺过仙真手中的酒杯,嚷道:“不要喝,酒里有毒!”
 
  仙真惊愕地抬起头——
 
  两行清泪顺着元诩的面颊缓缓流下:“母后,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就让我先走一步,到地下向父皇请罪吧!”
 
  说罢,他执起酒杯,一仰头,将整杯毒酒一饮而尽。
 
  只听得重重的一声响,镶金的酒杯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很快地,一缕鲜血,顺着他紧绷的唇角缓缓滑落,像是血红的眼泪。
 
  这是仙真做梦也无法想到的一幕。
 
  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倒在榻上的儿子。
 
  这可怜的孩子用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眷念不舍地望着母亲,在她耳边轻喃道:“母后,对不起,我实在实在太累了,我已经没有力量再坚持下去,就请原谅儿子的懦弱与不孝吧。来世,来世我再向您偿还……”
 
  说话间,大口大口的黑血从他嘴里淌出,整个嘴唇,整张脸,都变得乌黑。
 
  “不!不要走,诩儿,不要走!”仙真死命摇晃着他,指甲都几乎掐进肉里去了。
 
  “对不起……”元诩气若游丝地说,眼睛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了。
 
  “不要啊!你不能死!母后是为了你才活到今天的。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仙真紧紧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然而,这一回,元诩却没有再回答她的话,这是剧毒的鸩酒,几乎连痛苦都来不及感受,就能夺人性命。
第193节:梦里不知身是客(16)
  仙真的耳边,只回荡着他说过的最后的话,“对不起……”
 
  他睁大的眼睛,转眼之间就一动不动了。
 
  他的身体,尽管还温热着,却是僵硬的,完全失去一个少年应有的活力。
 
  他,死了!
 
  仙真怔怔地注视着儿子,前所未有的剧痛弥漫周身,如同锋利的刀一刀刀剜下皮肉。为什么,给自己准备的毒酒,到最后却会落进心爱的儿子的肚子里?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喝下毒酒的会是自己,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儿子的性命,哪怕一万次,她也心甘情愿!
 
  抱着儿子渐冷下来的尸体,过去的一幕幕回荡在眼前。
 
  坐在与之身子毫不相称的巨大皇座上,六岁的小皇帝……
 
  在宫外的小院子里,满院奔跑的快乐的孩子……
 
  有着透明雪白的皮肤和一双蓝眸的天真可爱的婴儿……
 
  生命仿佛回到起点,然而,心底唯一视作珍宝的美好却永远地消失了。从此以后,再听不到这个孩子用充满着爱的声音唤她母后。生命的意义,对她而言,是真正地结束了。
 
  这种感觉,甚至比死亡更加残酷。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直熟读的《圆觉经》的经文: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续……
 
  武泰元年,孝明帝元诩驾崩,同年四月,尔朱荣带兵攻入洛阳。
 
  太后胡仙真自行削发,入永宁寺为尼。
 
  终章 三十年来梦一场
 
  武泰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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