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疯狂……疯狂的人儿自梦中惊醒,月亮从窗外探入血红的脸庞。
***
蛮子们的歌声依然无止无休;可营地那一边,人形的影子已开始聚集,似乎有什么大事正要发生。看来无论如何,今夜都不会如之前那些夜,注定不会是个宁静的夜晚——不过这样最好,正如他的心愿。
没有被任何人觉察,就像是脚掌生着肉垫的狡猾野兽,阿哈犸无声无息来到营地一角。这里存放着大堆当作燃料使用干牛粪,以及许多可以用来引火的废弃物,比如旧布片,比如坏掉的皮鞭,再比如从破损报废的帐篷中抽出的木质骨架。
这里自然是有看守的,只不过今夜他已醉到人事不知。阿哈犸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到杂物堆后面,顺利找出了自己藏在那里的宝贝。
乍看上去,那不过是根稍具弧度的寻常木棍,两指粗细,三尺来长。这不显眼的玩意儿是阿哈犸用整整一个月时光精挑细选出来的,柔韧、干燥、弹性极佳,最重要的是能够承受相当的力道。如今只差一步,只要将衣袍内缝着的鹿筋紧紧缚在两端,使得木棍像残月那样弯曲,就成了一件足以发射死亡的利器。
为了这一夜,他已尽了最大努力;就如同他对那些奴隶们说的,这是最好的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阿哈犸对虚假的“自由”没兴趣;从与那个女人“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只有这个选择:他要与自己的过去“彻底作别”。
***
连长安回到自己的宿处取出只布包,随即点了灯,引领众人徒步走向黑暗的原野。几十名白莲之子们沉默尾随,站在走在最前方的正是脖颈的伤口还在渗血的彭玉。
行了一顿饭工夫,营地的火光终于消失在黑暗里,长安停下脚步,抬头望一眼阴晦的夜空,吩咐道:“就在这里吧,天气似乎要变了。”
她指挥众人团团围拢,自己站在中间,将拴着油灯的木杆用力□□土中:“我知道你们有诸多腹诽,当面说出来吧……这里再无旁人,只有天和地,什么都不必顾忌。”
人□□换着眼神,交换着疑惑与不安,海面下已然怒涛汹涌,该来的总会来的。
连长安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丝丝落寞神色。
“……彭玉,你不是想向我证明,自己连死都不怕吗?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此刻后悔了?”
“我没有后悔!”面前十六七岁的青涩少年飞快抬起头来,“我还是觉得您错了……宗主大人!”
连长安满面和悦:“你认为我错在哪里?”
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满脸正色:“您不该……不该……像个女人一样……”
连长安“呵”的一声笑出来:“彭玉,我不是‘像’一个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妇人之仁、感情用事……这就是你想说的,是吧?”
少年狠咬了一下牙齿,仿佛刹那间下定了决心。“是!”他大声道,“我们要报仇,我们要变强,宗主,你救了我们,你必须带领我们!要对付怪物就要把自己变成怪物,现在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连长安微笑着听他讲完,微笑着反问道:“彭玉,你可曾想过,我们为何要变强?我们要向谁报仇?我们的敌人又是怎样的怪物?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少年满脸红涨,几次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不能回答。
那是不可名状之物,是自小便根植在内心深处的模糊的影子。白莲诸子擅长的从来都是服从命令,而绝非思考——我们的目标,我们梦里隐约的憧憬,究竟是什么呢?
“……你没有想过么?我想过,我想了很久;”连长安徐徐道,“慕容澈死了,那么连家的血海深仇究竟该算在谁头上?谁又该为这一切负责?难道真的要归咎于不可知的‘命运’?”
夜依旧深邃幽暗,草海依旧空旷无边。一阵风吹来,“命运”这个词在黑暗中越传越远,仿佛无休无止的叹息。她在人群中分辨出若有所思的柳城的身影,转头问他:“柳祭酒,你素来长于谋略,你以为呢?”
柳城清了清喉咙,沉吟片刻,答道:“宗主,属下以为;我们的当务之急乃是替老宗主与副统领平反昭雪,重振‘白莲’之名。”
此言一出,附和声顿时四起;白莲诸子们不约而同叹出如释重负的一口气——是啊,的确如此;不愧是柳祭酒,说得这样清楚明白、言简意赅。
连长安在附和声中微微颔首,又问:“那祭酒以为,该当如何平反?如何复兴连家?”
柳城望一眼彭玉,又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断肢残臂之上;淡淡讪笑道:“属下惟愿替宗主出使齐地,往来斡旋,死而后已。”
“……齐地?”
“没错,”柳城点头,“慕容澈继位不过两年,本无根基;如今他恶贯满盈,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北齐此刻的皇帝不过是个襁褓幼儿,而宗主您……正是齐帝的嫡母。只要您将身份公之于众,重回太极宫执掌江山……并非绝无可能。”
“柳祭酒,”连长安微微笑,“你不要忘了,皇帝虽然年幼,可权臣在朝,拓跋辰难道会甘心放弃?”
“他自然不会放弃,可是……若是他和慕容澈一样,忽然死了呢?他不过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挡我‘白莲’死士?属下虽武艺粗疏不值一提,如今更成废人,但此刻这几十位兄弟姐妹同心协力,以命换命……拓跋小儿真的不足为惧。我连氏在北齐经营数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是一年半载间就能拔除干净的;到时候您抓准时机,趁着余威登高一呼,未必……未必不可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连长安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拿所有人的命豪赌天下?且不说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侥幸赢了,也不过是把我丢回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龌龊所在,关在深宫里一辈子……机谋巧算,如履薄冰,到最后失去人心变成鬼怪,替死掉的‘白莲’看坟守墓?”
“……宗主,这办法虽是行险,却大有可为;此等中兴之业,不世之功,实乃……‘正道’。”
——“正道”?
连长安的笑容猛地冻结:“这就是你们——你们所有人看到的‘正道’?”
没有人回答;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确定无疑的答案。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很好……叫你们的‘正道’统统见鬼去吧!”
***
阿哈犸凝神屏息匍匐于尘埃,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向远方那挑着油灯的木杆靠近——向他的目标靠近。其实他完全不必这般谨慎小心的,烈风正在天地之间咆哮,有如闭锁在铁笼中怒吼的洪荒巨兽,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个武功全失的庸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湮没行迹。
……近了,更近了。昏黄灯火之下,被围成半圆的众人拱卫其间的那个女子,他几乎都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了。今夜的风真的帮了大忙,不仅可以掩盖他的足音与气息,甚至还会改变箭矢飞行的方向——这一点小小的误导足够让他寻到机会逃出生天,自从遇见她之后,他的运气,似乎开始变好了。
阿哈犸将手伸向肩后,用偷来的骨镝做成的箭矢只有两根;一支射向那盏灯,而另一支则瞄准她的咽喉,不容出错,决计不容出错。
——我的人生已然“错了”,注定无可追溯无可挽回;所以……不如和这促狭的命运打个赌吧。
***
“……宗主!”柳城瞬间变了脸色。
连长安抬起手,止住他的话语:“的确,我是‘宗主’,我是‘白莲’,重振连家是我背负的责任,但这绝不代表我会任人摆布!你们的‘正道’也许真的是个好主意,也许真的有可能成功,但我不会这样做的,那不是我期待的人生;那样纵使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人生多有趣啊!除了仇恨之外,除了责任之外,还有新鲜的旅程与好吃的食物,还有从未经历过的喜怒哀乐,还有爱与被爱……还有教会我享受这一切的那个人。
“……你们一定在想,若是连怀箴,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可我不是连怀箴,我做不到她那样断情绝欲、犀利精明。我一直任性,一直自以为是,我有着一个女人所有的弱点;也许在你们眼中,我甚至幼稚甚至愚蠢——可那又怎么样?连怀箴死了,而我却活着;我就是凭着这些任性和愚蠢,才保持本心活到如今的。所以,我要继续这么活下去,我决定了,绝不要、绝不要变成连怀箴那样无血无泪的怪物!”
——怀箴,我的……妹妹。从出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与“责任和野心”同床共枕的唯一一个手足。若你还活着,大概会对此刻的我嗤之以鼻吧?大概会笑我依然没什么改变,依然是个沦陷于红尘小爱的卑微女子吧……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失去什么也要坚定向前,无论结局如何也一定无怨无悔;下定决心任性一辈子,幼稚一辈子,就这样相信爱情相信善意相信只要并肩携手一定可以战胜命运,这样愚蠢地过一辈子……
——我已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为了这个“幸福”,一点都不聪明……又何妨呢?
连长安将手伸入怀中,取出布包迎风抖开。原来那是一面月光般皎洁的旗帜,旗帜中心绣着朵正在熊熊燃烧的美丽莲花——白的旗,白的花,以及环绕着白莲的猩红火焰,在灯影摇曳之间,仿佛修罗场上的枯骨与热血。
“……这是我看到的‘道路’,”连长安用手轻抚那朵染血白莲,胸口因莫名酒意而一阵微醺,“我要像先祖文正公辅佐大齐开国皇帝那样,辅佐扎格尔;做他的盾,做他的剑,助他达成愿望,助他统一草原——我会和草原之王血脉融合,让‘白莲’骑上奔腾的骏马;我们的儿子将继承这一切,继承最后的‘黄金家族’与最后的‘白莲血’……”
连长安说到这里,忽然莞尔一笑,笑容华美,艳丽不可方物:“柳祭酒,‘莲花’本就脱胎于乱世,怒放于战火,我已决定让它回到两百年前的样子。与繁华无关与权欲无关,甚至连仇恨都可以舍却……重要的唯有那个信念,那个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儿拼死战斗、努力活到最后一刻的信念——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们呢?
***
阿哈犸手中粗陋的木弓已然拉满;为了使出全力,他再也顾不得隐蔽身形,早单膝跪地直起了腰身。可是此时此刻,数十名白莲之子们全都沉浸在自己激烈的内心交战之中,竟没有一个顾得上探看四方。到了这样生死一发的关头,阿哈犸反而冷静下来,他在头脑中再一次估算风向和风速,箭尖斜斜偏出某个角度,就此静止不动,稳若磐石。
数着自己心跳的节奏,阿哈犸狠命咬了一下舌尖,口中顿时满是腥咸;他甚至没来得想清楚自己是如何松开手指的,弓身一震,箭已离弦,没入无尽黑暗之中。
——这样的夜,这样的风,箭矢果然在虚空里拐过一个弯;白莲诸人只听“当”一声轻响,灯油四溅,火焰迅速膨胀又很快微弱下去,转瞬便只剩少许亮红的余烬。
“……保护宗主!”
“……是那边!”
狂风果然是他的同伴,倒有一大半人争先恐后向错误的方向涌去。随着灯火行将熄灭,秩序终于大乱。那女人不住喊着“镇定”、“镇定”,她竟就有这样的决断,倒叫他吃了一惊……只可惜,终究是没有用的;一片白红相间布匹似的物事环绕在她身边,像是猎猎飞舞的活生生的翅膀;即使灯火熄灭,她也实在太显眼了,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许多。
阿哈犸在弓弦上搭好第二支箭,有条不紊地拉开。不必着急,这一矢一定可以中的;他无疾而终的前半生,他迷失在幻影里躁动不安的魂灵,一定可以被安抚——用她的命。
就在箭矢将发未发的刹那,人群中的她竟忽然转过身来,直直面向自己。阿哈犸的心忽然狂跳——不可能的,她的眼睛不可能这么快适应黑暗,她不可能看得见我!
头颅深处忽然一阵剧痛;穿越漫长的时间与空间,有人在那里厉声尖叫:
“……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不——
骤然间撕心裂肺,远比愤怒和仇恨还要浓郁百倍的感情澎湃汹涌。明明隔着那么深黯的夜幕,明明隔着那么遥远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他依然能够看见她火焰般的眼睛?
宛如紫极门上的那一日——他分明已经再世为人,为什么还是无法摆脱?
箭矢飞了出去,斜斜飞向半空中,再无消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方向,狂风中忽然传来马蹄声,以及胡语和汉话交杂的呼喊:“塔格丽——塔格丽——塔索……敌人……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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