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似颠似狂
他在黑暗里一步一步地挪着。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那些毫无意义的往事一扫而空。有好几次,阿哈犸都遥遥听见,夜的彼端传来呼喝、传来打斗声、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他便小心翼翼向相反的方向躲开——在这个狂放与恣意、荒凉与残酷并行的滚滚红尘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信任之人;他的仇敌是整个世界。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逃,无止无休;肺里满满塞着滚烫砂粒,分明有强烈的想要咳嗽的欲望,却几乎连咳嗽的力气都不剩。忽然,鼻端嗅到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味,阿哈犸犹豫了片刻,便循感觉而去。果然,不出两百步,便见一人二马倒毙于地,周身僵硬死黑。
“……中毒而死,”他心下断定,又看一眼两匹马尸以及散落满地、明显被利刃割成碎块的革囊,“看来还有一个人活着离开了。”
托身体里那永不安分的伙计的福,现在已没有任何其他毒物能够威胁他了。阿哈犸不假思索伸出手去,在三具死尸以及满地杂物中翻找,很快便摸到了几只可以换成盘缠的金银臂环,多半袋马奶酒,以及……一根黑色的尖针。
他老实不客气将臂环套在手上,用破旧的皮袍遮好;又撕下死尸身上的一条碎布裹紧那根针,收进自己囊中……至于那袋马奶酒,阿哈犸颤抖着拔开塞子,一仰脖,酸涩的酒浆直滚而下,前一刻已全然无法忍受的痛苦隐隐松动,他觉得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那就继续活着吧——阿哈犸忽然咧开嘴,笑了。忘了是哪位妙人说过,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因为不够胆去死呗!
于是他抛下空空如也的酒囊继续前行,听从心灵的指引而行。也不知是不是微醺的错觉,竟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渐渐变软。再走不久,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身侧不远处响起:“咕噗——咕噗噗噗——”阿哈犸微怔,不由驻足转头,但见暗夜无边,草海茫茫,当然,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极是轻微,轻微的就像是鬼魅的裙裾擦过地面,就像是水中游鱼在吐着气泡。可是他不信鬼神;可是这里不是河,也不是湖,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只零零星星生着几株枯树——所以,他一定是听错了吧?
——自从他中毒之后,自从她“离开”之后,自从变故发生、天翻地覆之后;他真的快要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错觉搞疯了。有好几次在高烧的恍惚之中,他都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她:他仿佛“看到”她在千里之外,在一个满是烈焰的城市中身骑战马、手握长刀,一挥手斩下敌人半边肩膀;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感觉”到了从伤口中喷出的热血的温度了……当然,那当然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不过是种无法扼制的狂念罢了。
……也许自己早就疯了……那也说不定。否则为什么,他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呢?
“……停下……停,不要再走了……危险……”
——竟真的是、真的是她的声音!
仿佛醉酒的人被大瓢冰水当头浇下,阿哈犸当即周身一个激灵。他拼命左顾右盼,可哪有人在?难道又是一个只存在于深沉梦里的幻影吗?
“……地面……很……危险……”
——他终于找到她了,在一株枯木之下;没错,是“之下”,尽管那树只有半人来高。她紧紧抓着树枝,腰部以下全都沉入土里……又是一阵“咕噗、咕噗噗噗”的轻响,在她身前,地面上不住冒出泥泡又不住破裂,空气中有一丝磺石的气味。
原来这就是……“死者之眼”。
“……你不要过来,想办法……回去……做记号……回去找扎格尔……危险……”
这是黎明前最冷酷的暗夜,地面上已寒气逼人,想必泥浆中更是接近冰点。她冻得面色青白,口齿不清,难以说出连贯的句子。
“……等我叫人回来,你早就死了,你的血早就变成冰了。”阿哈犸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带一点感情的、仿佛被这寒夜彻底冻硬的声音。
“我才……不会死,”那女人一笑——她竟然还笑得出来,“比这艰难百倍我都活……活下来了……绝不会……死在这里……”
“用不了多久,你就要死了——而我将静静目睹这一切,”怀里有一个石头般坚硬的东西冷冷在笑,“我将目睹你垂死的挣扎,目睹你绝望的求恳,目睹你因至大的恐惧而崩溃……我会因此而平息愤怒安抚仇恨;我会因此得救……”
“……扎格尔……大家……都在等我……我会活下去……一定的……”
“……你会死在我面前,而我会因此而得救……”
我一定是疯了——阿哈犸想……也许早在你从紫极门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起;也许早在你牵着我的衣角隐隐含泪的那一刻起;也许早在一次又一次打开你可笑的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的时候起……也许早在更加久远之前,在我初次相遇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注定要为此而疯狂了。
疯狂——可那又怎么样呢?
在理智恢复运转之前,伴随着她激烈的呼喝声,他已不顾一切纵身向前。地面不断下陷,无法使出力气,无法把握平衡,甚至无法顺畅地从软泥中拔出脚……他依旧向前,拼命向前,像是甘心扑火的飞蛾,挣扎着靠近她,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要死——那就一起吧!
***
“……塔索,万万不可!”天气虽冷,可从者额间满满都是汗水,不管是因为谁,抑或是因为什么,塔索的想法实在都太过疯狂了,“那是‘死者之眼’啊,没有大巫姬的许可,擅闯之人会被魔沼吞掉的!”
“长安很可能在那里,”扎格尔说。头也不抬地收拾行装,烈酒、兵刃、绳索、木棍……
从者犹不死心:“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巫姬大人的使者也要到了;可以请他带我们进去,这样说不定更快……更快……”
“不行!”扎格尔断然道,“这种鬼天气,她要真的……真的遇了险,别说一两个时辰,半个时辰就会没命的。”
忽然,帐外有人通报:“塔索,塔格丽的部属们回来了……”
扎格尔立刻抬起头:“快让他们进来!”
毛毡掀开,独臂老者和沉默青年一前一后走入帐中,他们站在阿衍的塔索面前,迟疑片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见礼,扎格尔早挥手免去:“省了吧,你们不用跪她,自然也不用跪我——长话短说,长安人呢?到底怎么回事?”
独臂老者一番避重就轻,将变故的首尾约略讲了,末了道:“塔索,这是有人精心设下的毒计无疑,先将宗主引开,再派人手缠住我们……”
扎格尔直切主题:“你觉得他们是针对我,还是针对长安?”
独臂老者答道:“来者是死士,全都身怀剧毒,不过我们抓住了一名活口,塔索派人一审便知。”
扎格尔脸上终于露出半分喜色,抚掌道:“好!”说完,转身将准备好的背囊提在手里,迈步便要出门,“你们跟我来,一起去找长安,路上再细细说清楚……”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站在角落的沉默青年忽然侧移两步,将门口堵得结结实实。独臂老者道:“塔索,且慢!”
“……你们这是?”
“塔索,既然是大海捞针,一己之力起不了什么作用,便请您留在营地中主持大局吧。”
“可是长安……”
“无论这次的阴谋是针对谁,您与宗主同样都有危险。此刻营地空虚,我二人还有帐外的三名兄弟会留在这里保护您的安全——若是宗主在……这也一定是她的判断,她也一定会选择优先保护您的。”
“……您不必再说什么,宗主的愿望就是‘白莲之子’的宿命,您要离开,除非从我们五个的尸体上踩过去……请您放心,‘白莲’绝非凡夫俗子,天人血脉自有百灵护体,宗主一定会平安归来……何况,何况已有最恰当的人选去找她了。”
***
她还记得他;记得他脸上身上可怖的累累伤疤。极之丑陋的人与极之美丽的人一样,都是一见难忘的。
——怎会有人受过那么多伤?怎会有人吃过那么多苦?她同样知道伤痛的滋味,所以那一天,她怜悯他。
她其实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没改变;不过是伪善,不过如此而已。
直到这一刻,直到他舍身忘死、不顾一切笨拙地想要救她的时候,她才终于醒悟过来,她早已忘记——或者说从来不曾知道过他的名字。
他想救她,最终却和她落入同样的困境;他抱紧她半边肩臂,想将她拖出泥沼,却不可避免地与她一起沉了下去。
他周身忽冷忽热、神志恍惚,似乎是生着很重的病……
“……醒醒!你……还好么?”她尽力摇他、叫他。
连长安身陷此地已经接近两刻光阴,两条腿早就僵硬麻木,只要腰部以上可以勉强活动:“你还好么?你能……能听清我说话……么?抓住……抓住树……”
他的情况真的很糟糕,而且越来越恶化,像是重症的伤寒病人,不自禁地打着哆嗦。他两次张开口,可话语全都淹没在支离破碎持续不断的咳嗽声里,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肺也一并咳出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抓紧树干……你很冷吗?”
他一定是冷的,因为他没有抓紧那棵救命的枯树,而是抓紧了她。
连长安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终究止住了。他的身体很烫,生命的热度无可比拟。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任他悬在自己身上,双手将树干抱得更紧了。
他忽然抬起头,与她双目相接……连长安几乎要心头一悸;她从没见过这样矛盾复杂炽热哀痛的眼睛。
——仿佛她是他……三生三世的情人。
——仿佛她是他……三生三世的仇敌。
——那一瞬间她忽然清楚地醒悟,那是垂死之人的眼;他就要死了……
“……坚持!”她拼尽全力大声为他打气,“比这艰难百倍的关口我都闯过,我都活下来了。人绝对没有那么脆弱,只要不肯放弃,就一定会有转机的!”
“……我寻找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才找到了一点点‘幸福’的影子,我绝不要死!我也绝不会放弃你的!坚持住!活下来!”
***
……是啊,比这艰难百倍的关口我都闯过,我都活下来了……人绝对没有那么脆弱……
……此刻我这么幸福……我不想死……
这是前所未有的剧烈发作,从未这般疼痛,也从未如此屈辱。血液污浊,躯体残破,四肢百骸都在一寸一寸化为齑粉……在这地狱般的煎熬之中,精神反而脱体飞出,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他憎恨梦境。
噩梦醒来,口中充满胆汁的苦味。每个黎明都是恶毒的玩笑,在梦里纵使回到太极宫中,回到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内心的一部分在那里始终喃喃自语,始终不能遗忘。
——即使在梦里他也无法忘记发生过的这一切,即使在梦里自己也依然是那个疤痕累累病体支离的怪物……
——在梦里,总是有你在……
一股莫大的恼恨蓬勃而出,不是仇视也不是愤怒,只是纯粹的气恼。他使出全身最后的气力,狠狠勒紧双臂,狠狠一口,咬在她雪白的、□□的脖颈上。
他没想咬这么重的,可唇齿间分明尝到了剧烈的血腥气味;甚至还有……隐隐的花香……
她疼得直皱眉,却依然在笑;像是被只受伤的小猫抓破了玉手,眼角眉梢微嗔薄怒,可唇边更多的却是无尽怜惜的笑。
“就是要有这股劲头……好疼……疼就说明我们还活着啊……”
阿哈犸——或者不如称呼他那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另外一个名字吧——慕容澈没有听连长安说完,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堕入最深沉的梦里去了。
那是他从未做过的梦;梦里依然是夜晚,依然是草原,梦里是他从未得见的满天繁星……
——梦,怎么可能如此美丽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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