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城

第15章


  街上一具一具的尸体东倒西歪地倒下,疯狂逃走的人越来越多,街道也越来越显得空旷,死尸的气味引来乌鸦盘旋,有谁家阳台上的花盆被乌鸦冲撞了一下,跌下来啪啦一声碎了满地。
  花盆里枯萎的花朵和泥土一起溅起,折断的枝叶扭曲在地上,被逃命的人践踏得粉碎。
  “报——市民谁也不许出城!谁也不许出城!”有个娑的侍卫拖着长长的橙色旗帜,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嘶吼,“娑大人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
  街头突然冒出了成千上万的声音“为什么?娑大人不让我们逃命?”“为什么不让我们走,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我们绝不留下!”“娑大人和我们一起走吧!”
  号令官将橙色的旗帜插入广场正中,“所有出城的人都死了!”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号令官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所有出城的人都死了,死得和这些人一模一样。”他拔刀指着大街上的尸体,“娑大人说,谁也不许出城!在圣光的保护下我们也许还有生机,离开了圣光的庇护,我们都会立刻变成尸体!”
  街道上、楼房里、窗台上突然都静悄悄的没有了声音,号令官撑着那面橙色大旗站在猎措的风中,“我们已经中了恶魔可怕的巫术,叫做瘟疫。”他大声嘶吼,“但是不要紧!我们有不败的娑大人!我们有智慧的娑大人!大家不要离开城邦,等娑大人修补好白塔,等零公主找到恶魔,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云墒站在墙角听着号令官的豪言壮语,听着不多不少的人随着他的激励而呼喝,这座城的心就是娑,只有娑,娑能让人心团聚,她能让白塔复原,她能满足她的臣民所有的要求和愿望,她是这座城的信心和依靠。
  他突然又开始后悔,为什么有那么多机会,自己竟然没有一次下手?
  为什么非要等到她疫病发作?
  为什么不能一下子杀了她?
  还有那白痴一般的零公主,日日纠缠,偏又直觉灵敏,再碍事不过的两个女人,杀了这两个女人,再放火烧毁白塔,阿迦城的一切就将灰飞烟灭。
  而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他想到他说:“娑,我不想看你站在那里面,刚才我……有点怕。”
  他还说:“你可以不接受,可以不喜欢,但你不能拿零当借口规定我不许在乎你!”
  于是他想他已经完全疯了吧,为什么想杀人的心如此情真意切,而想爱的心也……如此情真意切。
  他深吸一口气,天空的光芒黯淡,表示娑维持的圣光在削弱,她快要支撑不住倾斜的白塔,死亡的人越来越多。随处可见的尸体、漫天盘旋的乌鸦、恐怖而痛苦的亡者的面容……奔逃而逃无可逃的人群,他想放声大笑,眼里却掉下眼泪,胸口的血液沸腾得像要烧坏,而全身却在发抖。
  像掉进了极冷的湖水里。
  像娑站在圣泉中。
  世界结成了冰,无处可寻一丝一亳的温暖。
  “救命啊!城外来了一群怪人!救命——”有个老猎户连滚带爬地从城门回来,“有军队包围了城邦!有军队!成千上万的骑兵!数不清的骑兵!”
  “有敌人军队袭击!”
  城里虽然片混乱,却还是迅速拉啊了警报。云墒惊讶了,他还没来得及走到井水那里,就已经听说了攻城的消息。
  怎么会立刻攻城的呢?他第一次对云项的决定感到困惑,难道是他看到了出城即死的百姓,知道了城里瘟疫流行,败局已定,所以才立刻攻城?
  这骁勇的作风不属云项的风格。
  他沉思再三,只得出唯一的结论:这次领军攻城的人、千里远道而来的人,不是云项。
  他会是谁?
  他必然不知道城里惊人的瘟疫不分敌我,触者传染,所以才胆敢挥军直入。
  这说明——他电只是云项的一颗棋子,云项没把他的死活当固事,甚至不在乎让他全军覆灭。
  最有可能的人——泰熙国兵马元帅,云项和云墒的知交好友,“雁翎哨”左千秋。
  云墒迅速找了一处隐秘处所,极快地洗去脸上的易容,看了看传信之人来的方向,一瞬间电光石火,人影一飘,谁也没有看清的瞬间,他已使用瞬行术穿城而去。
  城外尸横遍野,想要逃出阿迦城的人比想象的更多,不知云项挑选了哪一种疫病,有些卧倒的尸身已经开始露出白骨,分明刚死不久,却好像早已在身上腐烂很久了。
  云墒看在眼里,却视若未见,一路连续交替使用瞬行术和漂浮术,出城不过十里地,就已看到泰熙的营地。
  旗帜赫赫,军营坦坦,左千秋扎营城前,竟是选择得如此之近、且毫不掩饰。
  他必然是经过探子回报,知道城内混乱,并且阿迦城的人民不善争战,组织无序,绝无可能抵挡他的万余人马,所以才如此自负。
  先锋已经和城民接触,瘟疫的结果很快就会传出来,左千秋能消耗城内多少人力?云项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左千秋出兵攻城,云项很可能意不在消耗阿迦城的战力,而在消耗左千秋的实力,左千秋当朝领兵数万,云帝对其信赖有加,虽然左千秋和云项关系密切,但云项显然对他并不放心。
  六哥……算计左千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云墒越过重重营幕,直闯主帅的营房,尚未到达已听到有琴声响动,优雅清净,心如止水。
  兵刃纵横,刀光闪烁,泰熙将士严阵以待的军营之中,有人却在弹琴,并且指法流畅意态恬淡,不输饱学的世外隐者。
  “九弟。”琴声末停,营帐里有人已柔声呼唤,“来得好快。”
  云墒撩帘而人,只见主帅营帐里一张琴台,云项懦衫披发,状若新浴,双手尚搭在琴上,一派悠然自惬。他上下看了云项一眼,唇角微勾,却也不笑,只抖落些许部夷,“不回信,远道而来,是怕我不死,所以领军前来杀人吗?”
  “是。”云项平静回答,神色丝毫不变。
  “那左千秋呢?”云墒靠在帐上,并不想坐,“你要杀他?”
  “我是救他。”云项缓缓地道,“我要谋反,他身为兵马元帅,对云帝忠心耿耿,你说有什么方法让他安分守己、不和我作对?他是我多年好友,要杀人我不忍。”
  “你要救他——所以你要将他拖在这里,来不及回去尽忠?”云墒眼睫抬起,“你不信我,怕我不死,你要拖住左千秋——所以你捏造我在阿迦城勾结邻邦伺机谋反的消息,调开左千秋,消耗他的人马,然后京城之中能阻你之人也就寥寥无几了。”
  “六弟你一向聪明。”云项的视线慢慢落在他那张古琴上,“也一向乖巧听话……”
  “是么?”云墒笑笑,殊无笑意。
  “但我不明白,你是如此顺从,为什么却不能信任?”云项铮的一声拨动了琴弦,那琴声清澈至灵,宛若泉响,“一个人能二十年全做违心之事,做到最后居然还不是心甘情愿……实话说,这份忍耐,连我也做不到。”他按住了悠然而晌的那根弦,叹了口气,“九弟,你太可怕,你说我该怎么信你?”
  “你用我……你也怕我……我知道。”云墒依然笑笑,“但我还没有反你,你为什么不信我?你让我客死异乡,我真心领情,你究竟是怕了我什么,需要突然领军,非杀人见尸不可?只是为了左千秋么?”
  “我怕你迟疑了。”云项慢慢推开琴台,站了起来,他一推一站,举止淡雅从容,风度宛然。
  “迟疑什么?”云墒低沉地司。
  “迟疑什么?”云项从袖中提出一物,正是云墒写的那封信,“写这封信,你迟疑了多久?为了什么?”
  “我迟疑了吗?”云墒唇角笺了,眼不笑,“一辈子都如此敏锐,你不觉得累么?”
  “我是你亲生兄弟,不需要如伺敏锐,就会知道你的确是迟疑了。”云项一字一拖,缓缓说话,语调清幽缥缈,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迟疑了,所以就必须死第二次,六哥……”云墒往前走了一步,云项微微一顿,竟是半步微退,云墒笑了一声,“答应你客死异乡,是因为支持你的雄心,也是因为你为我身后归宿打算,我领情。但第二次——杀一个已经自杀的人,兴师动众穷兵黩武,有必要吗?”
  “会说到‘兴师动众’,用到‘穷兵黩武’这种词……”云项的脸色微微发白,“你为了什么而愤怒了?你同情了谁?你同情了此战枉死的将士?你为阿迦城满城的百姓而不平吗?”
  云墒眼神一变,浓郁的艳彩和杀气迸发,缓缓往前一步,云项再退半步,身后已是营帐,退无可退,只听云墒缓缓地道,“我确是迟疑了,确是同情了,也确是为了某些人而不平,但——六哥,在今日之前,我所做的决定……是灭城,而不是救人。”
  云项脸色微变,云墒再进一步,两人之间便只隔了一具琴台,云墒抬起手按在琴弦之上,只听砰然乱响,七弦俱断,琴碎满地,“我看见满路的尸体,满城的恐惧和不安,逃亡者死于城外,坚守者仍努力不懈,腐烂的尸骨引来满天的乌鸦……”他背手指向阿迦城,“那里面是人间炼狱,但我仍然决定让它死——”
  “是么?”云项站定崩裂的琴台之后,云墒三步逼近,他退了两个半步,气息却渐渐变得淡定,“但我不信你,率军攻城,让你失望了。我不但率军攻城,还故意让左千秋的部下去城内送死,让你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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