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衔歌

第62章


  璇玑盯了我半晌,突然不屑地笑了一声,凶狠道:“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
  我猛摇头。
  她更加不屑:“想当年我……”
  我吓得不轻,每当璇玑以“想当年我怎么怎么样”作为开场白的时候,都会发生不得了的大事。譬如她上一次说这个话的时候,便是她以绿莹“不勤练轻功日后必成累赘”为由,将她在宫外的林子里吊了一夜,美其名曰:“让绿莹好好享受一把脱离地面的感觉”,后来绿莹回来以后连续半个月走路都是打着飘的,我认为不过在林子里吊了一夜,打飘个三五日还说得过去,打飘了半月还不见好便委实不大正常。虽然绿莹胆子不大,但只凭这一点还断断不能将她吓成这般。于是我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去同璇玑打探个中奥妙,璇玑想了一会儿才轻飘飘地道:“哦,那林子里有蛇。”绿莹最怕的就是蛇这一类的东西,为此曾经还发生过我一大早醒来就看到她对着妆台大吼大叫的情形,事实上她只是把妆台上的水玉手链看成了一条巨大的蚯蚓……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璇玑和绿莹一直不遗余力的像我展示何谓“冤家”二字的真谛。这集中体现在璇玑每次以“想当年”这种架势作为开场白的时候,倒霉的都是绿莹,而绿莹在倒霉过后仍旧屡教不改地继续招惹璇玑,坚忍不拔的精神简直连移山的愚公都要被她感动。我真心的觉得在被璇玑压迫了这么多年后,绿莹仍旧能够不改本色的活得如此没心没肺,委实叫人感动。
  脑子里迅速地将绿莹这么多年来的遭遇过了一遍,我伸手拉住璇玑的手真诚到:“有话好好说。”
  本以为璇玑会嚣张地大笑一番,而后说出深夜此行的真正目的,没想到她却突然敛了眼里的凌厉,嘴唇一张一合了半天,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我觉得很神奇,便试探道:“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她震惊地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瞬间放松下来,只要她不动手,怎么说都行。璇玑垂着头仿佛陷入了沉思,我望着她沉思的头顶不禁要想,想来起话头自古都是一桩难事。
  沉思过后,璇玑果断地抬起了头,我兴致勃勃地打算听她怎么起这个话头,便听她道:“我有话跟你说。”
  “……”这个话头起得甚好,甚好。
  见璇玑今晚不是一般的严肃,想来她要同我说的这桩事确实很要紧。于是我正襟危,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璇玑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开始了她的一番说辞:“我要同你说说林朝歌。”
  我“咚”的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璇玑皱起一双眉来,保持着靠在椅背的姿势不动,神色间对于我打断她说辞的举动显得很是不满。
  我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回椅子上坐好,再也做不出正襟危坐的模样来。
  璇玑在确定我不会再有任何举动打断她时,重新开始了她的说辞:“我一直说绿莹没心没肺,你平日里的形容和她也差不了多少,我却从未这样说过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防她抛出这样高深的问题,只得闭口不答。
  璇玑笑了一下,目光如炬:“因为绿莹那丫头是真的没心没肺,而你的没心没肺是装出来的。当然这也怪不得你,皇宫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个没心没肺的长公主对大家都好。”见我张嘴想要反驳,她懒懒摆手道,“别跟我说些没用的,我六岁就认识你了。”
  我只得继续闭嘴。
  璇玑抬头望了望房梁,又转回来望着我,眼神有些悠远:“啊,如此说来,我们两个认识也有十年了?其实我知道你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仗着陛下和娘娘宠你,脾气就坏得要命。”说着突然笑得促狭,“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的什么?”
  我红着脸镇定的摇摇头,表示不记得。
  璇玑白了我一眼,学着我当年跋扈的样子将眉毛单边一挑:“哟,哪里跑来的野丫头?”说完自己绷不住先笑了出来,“哈哈哈,你当时比我矮半个头,自己小得跟棵蒜苗似的,倒好意思来说我?”
  我装作没听见。她突然又换了语气,重新严肃起来:“唔,自从娘娘她……了以后,你的性子就慢慢地改了。改成了什么样自然不需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只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今天的事情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想装着不知道?林朝歌他……着实费了些心思。”说着她顿一顿,又道,“他此番的作为我也不说,单是他帮着你的心就很叫我感动。他送来的这些药都是进补用的,他说既然惹得你一场生气,便少不得要补回来。我是知道你心思的,别人对你好,你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若是这个别人对你好是有缘故的,你便先心安理得地受了,日后定要拣个机会还回去,这不成文的规矩被你奉行了这许多年,想来你是早就习惯了的。如今碰上一个没有缘故便巴心巴肺为你好的,你便慌了手脚,是也不是?”
  璇玑的话听在我耳里不亚于一记惊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别人眼里善良和气的主子,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别人的好意对我来说变得如此艰难。突然想起一次暄和送来我一直在找的孤本,欢欣之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还他这个人情,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将这话说出口后暄和落寞又复杂的神情。我和暄和自**好,我曾经以为即使他的母亲那样厌恶我,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和他疏远,然而事实却是我早就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将他拒之门外。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我一直觉得林朝歌对我好,只不过是因为我同他的一纸婚约,所以接受得心安理得,连带着他若有似无的纵容,都被我用荒唐的理由掩了过去。直到渐渐发现他对我的纵容似乎没有底线,我才终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我习惯了探寻每个人对我的底线,而在对林朝歌的底线探寻不得的情况下,我下意识地就选择逃离。就像今天白天他对我说的话明明那么清晰,而我转眼就将它忘记了。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刻意。
  原来我竟然是这样一个有心机的姑娘。只因为我找不到别人善意的理由,就轻易地将人拒绝和伤害,并且丝毫不感到愧疚。
  对面璇玑的神色复杂,半晌,她才说:“你哭了?”
  我呆了一呆,抬手往脸上一抹,果然摸到一片濡湿的痕迹。
  璇玑叹了一口气,坐直身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而笑道:“看来我今晚并没有白来,是不是?”
  我将眼泪胡乱地往袖子上一抹,心里一派轻松:“这就是你今天晚上的目的?”
  璇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片刻后突然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我徒然生出一丝警惕来:“怎么?”
  她将酒杯凑到鼻子底下夸张地吸了口气,而后举杯一饮而尽:“我想你今晚肯定是睡不着的。”
  我红了红脸,璇玑执着酒壶越过大半个桌面将我面前空着的酒杯倒满,桂花酿清甜的酒香扑鼻而来,她笑得眉眼弯弯:“况且,我需要有个人和我一起担待啊……”
  第六十五章 倒霉的玉鸟
  第二天早上我犹在睡梦中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鸟叫,将醒未醒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寝殿里没有养鸟,却是哪里来的鸟叫?这个疑问实在太过强大,于是我迅速地清醒过来,并且在清醒的过程中成功地将身边的璇玑一同弄得清醒了。璇玑昨晚喝高了,眼下睡得正香,被我弄醒后不甘不愿地咕哝了一声,这才被我拉着坐起来。她揉着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南边的没合拢的窗台上,落了一只嫩黄的小鸟儿,此时正仰着脖子“啾啾”地叫得很是欢畅。
  这便是搅了本公主一大早安歇的罪魁祸首了。我和璇玑对望了一眼,同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痛苦。璇玑躺在外侧,从地形上判断,这是个逮鸟的好所在。于是她当机立断地掀了帘子就要下床。不防外头紧接着便传来一阵人声,从声音上我辨别出来的是一帮女的,从数量上我判断出人数大约在三至五个不等,璇玑侧耳一听,笃定道:“五个人。”如此,来者便是一群为数五人的小宫娥。
  璇玑一条腿即将下地,又被她迅速地挪了回来。我将被子拉高一些盖过肩膀,便同璇玑两个人肩挨着肩听着外头人说话。
  宫娥一说:“不好了不好了,它飞进去了。”
  宫娥二说:“怎么办怎么办?”
  宫娥三说:“我们把它抓出来吧?”
  宫娥四说:“我看行。”
  正当四个宫娥就这个提议讨论得很热烈的时候,被宫娥五断然否决:“不行,这里可是云香殿……”
  于是窗外突然就没了声音。我正饶有兴致地打算听这第五个宫娥接着往下说云香殿怎么怎么,等得兴致散尽,她也没再吐出个字来。璇玑打了个哈欠以表示她的不满。我也想打个哈欠来表示我的不满,可是打不出来,只能继续拉了拉往下滑的被子。
  那只嫩黄的小鸟儿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我抬眼望过去正好看到它歪着脑袋将我们望着,望了一会儿,突然小嘴儿一张叫得撕心裂肺。感觉到璇玑的肩膀抖了抖,她转头与我道:“不知谁家的鸟,太能闹腾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璇玑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泪眼汪汪地就要下床。我道:“你干什么去?”
  她踩了鞋子头也不回道:“逮鸟。”
  当璇玑披头散发两眼无神地立在窗前和一只叫得撕心裂肺的鸟对望时,我觉得这真是命运的一场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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