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劫

番外 彼岸参商


“据说,释迦摩尼了悟的那棵菩提树,前世是一个爱他的女子。辩机,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
    在深沉的梦境中,忽然听到女子悲切的祷告,杨思远猛得惊醒。在距他几步之遥的黄泉之畔,有个女子正跪在那里。
    又是个前尘未了的可怜人。
    杨思远叹了口气,在原地抱膝坐下。他的四周是无尽枯萎的彼岸花。这些花朵,在他睡着前,还开得繁盛,不想稍稍打了个哈欠的工夫,它们就又一次过完了自己的花期。
    “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
    杨思远对着那女子的背影低声复述着梦中听到的祷告,却没想那女子似乎听到了。她起身,慢慢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稍稍对了下,便错开了。那女子冲他点了点头,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通向轮回井的路。
    “同时天涯沦落人。”杨思远兀自念着,目光则扫向黄泉河岸又一波汹涌而来的亡魂。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了,这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只是日夜在那些往来的亡魂中不停的搜索,直到神智快要被彼岸花浓郁的花香引诱着踏上轮回之路时,才会稍稍闭上眼睛,休息片刻。
    也不知道,就在那休息的片刻中,是不是已经将他错过了。不过没关系,如果错过了这一世,那就等他下一世的亡魂。若是下一世也错过,那就再等。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会知道吗?就算知道了,他会在乎吗?”
    这些话似乎有些亡魂曾问过他,也或许那就是他自问的话。是啊,也许这么漫长的等待,那个人永生永世也不会知道,也许他们就是注定了会这么一次次的错过。
    而就算他知道了,他会真的在乎吗?
    还是会觉得我可笑,抑或可怜呢?
    杨思远低下头,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好了之后,又抹掉,重新再写。
    那,是一个琪字。
    其实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有些不待见的。不喜欢他看自己时,过分凌厉的眼神。也不喜欢他那副家养小狗一样,忠心耿耿追随当朝太子和太子妃的架势。
    忠孝仁义,骗鬼的吧。
    大约是看多了家族争斗,兄弟阋墙。杨思远最讨厌这种忠心走狗的假正经摸样。他总觉得,韩琪肯定是个自己盘算的小人,只是隐藏的好罢了。
    哪有人会真的那么单纯,那么忠诚,那么可以为了别人奋不顾身。
    就仿佛历来生活在阴影中的藤蔓,在偶然遇见了追随阳光的葵花时,必然要恶意的猜度,他必然也跟自己一样,是从藏污纳垢的缝隙中生长出来的。
    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错了。世上还真的有傻得毫无心机的人,简单直率,喜怒好恶从不隐藏,一心一意地为着自己所忠于的人筹划着一切。
    而对于这个人的情感,也开始逐渐扭曲。缘由,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心底压抑的自卑。自己的肮脏在阴暗中是被隐藏的,可是那人的光明纯净却让自己无地自容。自卑霎时间爆发为不可抑制的愤怒。
    于是,开始抢夺他要想要的一切。但凡是他喜欢的,他中意的,一律要用尽各种手段抢过来。看着那人满脸的愤怒,或是不服气,甚至是憋屈的委屈,心中郁结的情绪才仿佛能得到一些缓解。就像是刮痧一样,通过辛辣的疼痛,让心中的毒稍稍释放。
    这种暗地进行的,近乎是针对性的欺负行径,一直持续到那一次箭试。
    那一次的主考,是曾经熙的首领,太子妃韩芊然,也就是韩琪心心念念的芊然姐。这次若是夺魁,则将获得太子妃赐予的金箭,成为太子和太子妃的贴身护卫。
    前几轮,杨思远和韩琪都是分数相持不下。杨思远看出来韩琪几乎是在拼命了,就不过是因为金帐中,那个叫韩芊然的女人,几句冠冕堂皇的鼓舞之词。
    “这次要是赢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呢?”杨思远思忖着,存在心底的毒液几乎都快因此沸腾了。于是,动用了几个小小的手腕,韩琪终于因极小的差距败北。
    在杨思远从太子妃手中接过金箭的时刻,忽然间电闪雷鸣,接着是暴雨倾盆。在慌乱中,众人连忙撤离围场,没有人看到韩琪独自躲在围场的角落里,任由暴雨浇得浑身湿透。
    除了杨思远。
    “下雨了,你这么淋下去会得病的。”虽然这么说着,其实杨思远自己也已经淋得直淌水了。
    “滚开!”韩琪头也不回地大喊着。
    杨思远冷冷一笑:“输了还闹脾气,真是输不起。”
    “谁输不起啦!”韩琪怒吼着,猛地转过身来。他双眼又红又肿,胸膛不受控制地一起一伏,纵然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但是肯定是哭过了。
    杨思远觉得心口被什么狠狠地一挠,但是嘴上还是不打算放过韩琪:“输了场比赛就哭,你至于么?以前输得那么惨,也没见你哭成这样。”
    被杨思远一激,韩琪额头上顿时青筋暴起。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杨思远的衣领:“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凭什么处处跟我过不去?”
    “哼,自己技不如人,反赖我?韩琪,你未免也太过了些。”
    “我……”韩琪被这么不冷不热地一顶,反倒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推开了杨思远,在原地顿了片刻,便抬脚要走。
    “怎么,无话可说了,就要走啊?”
    “……杨思远,你放过我好不好?”
    “韩琪,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是存心针对你?”杨思远说着话,上前一步,挡住了韩琪的去路。韩琪被堵的进退都不是,只得抬起头对上杨思远的目光。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阵,忽然韩琪退了半步,双手捂住脸蹲了下来。
    “是啊,是啊,你赢了好吧,你赢了好吧!我都已经输成这样了,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安静会吗?”
    韩琪一面大吼着,一面止不住的哭咽声从指缝中流泻出来。不一会,压抑的哭声开始转成了嚎啕大哭。
    “都,都是你!你怎么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呢?我只想赢这一次啊?我终于能有机会成为芊然姐的护卫,为什么你非得跟我抢呢?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练了多久的箭!你为什么非得跟我抢呢?”
    杨思远被这一连串的指责弄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韩琪这副样子,胸口就好像被滚油浇过一样的疼。他慢慢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了那支箭。
    “给你。”
    “你现在给我有什么用?”韩琪怒吼着,猛地抓起箭要往地上丢,却还是停住了。后来,杨思远才知道,因为那支箭是韩芊然亲自制作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么想赢这一次。”
    听到杨思远这么说着,韩琪几乎呆住了。他瞪大了双眼,看着杨思远。
    “你跟我道歉?”
    “嗯。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做贴身护卫一职,我就去找哥哥说,让他跟太子殿下说,箭试的分数算错了,赢得其实是你。我哥哥的话,太子殿下一定会听的。”
    说着,杨思远就起身要走,却被韩琪一把拉住了衣袖。
    “你等等。”
    “何事?”
    韩琪拉着杨思远的衣袖,一同站起来,接着腾出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你真的会为了我这么做?”
    杨思远看着他,点点头。
    “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很想要这个职位吗?”
    “额,”韩琪面对着杨思远的答非所问,稍酝酿了下,才道:“因为我想,你就让给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我是很讨厌你。”
    明明是说讨厌他,可是那个红着眼睛的傻瓜却不知为何,竟对着自己笑了。笑得杨思远都忘记自己之后说了什么,只记得好像是跟着这个傻瓜一起出了围场,也不顾湿的跟落汤鸡似的,一路去了家酒馆。两人对着喝掉了三大坛碧芸酿,然后就在包间的地板上昏睡过去了。
    之后,两个人都染了风寒,大病了半个月才恢复。等病好了,那人就突然成了自己的朋友。
    “这是我的好友,杨思远。”
    这话是他说的,可是杨思远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记得一些,韩琪忘了的事情,或者说他压根不知道的事情。
    就是在那一晚,韩琪已经捧着酒坛醉倒在地板上时,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吻了他。那人的唇,染满了碧芸酿清冽的香气,诱使着人一遍遍品尝都无法离开。
    “很抱歉,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朋友。”
    苍琅之变爆发的时候,面对韩琪撕心裂肺地质问,杨思远却说出了这样的话。紧跟着的,是韩琪的刀贴着他的心口穿过去。
    “杨思远,我今天放过你这个叛徒。他日若是再见,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哐啷,落在地上的,是一断为二的金箭。
    ---------------------------------------------
    “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韩琪,你是不是真的成了佛啊?”
    仰头倒进又一次开放的彼岸花丛中,杨思远一遍遍摸索着怀里那支断箭。那支断箭,韩琪当时带走了一半,大概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被叛徒蒙蔽。而自己,留下了另一半,直到被哥哥斩下了头的一刻,那支断箭都藏在怀里。
    韩琪。你的梦想,后来实现了吗?看着那个人的儿子登上皇位,一统江山,就是你全部的梦想了吗?
    如果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那么能不能留出一点空隙给我呢?就那么一次,走过这黄泉河畔时,看我一眼。
    在我快要变成这彼岸花之前。
    “常人而言,若心中有所挂念,不肯入着轮回也无妨。只是你罪孽深重,若是你不肯入轮回偿你这一世的罪责,那么你就化作这黄泉河畔的彼岸花吧。”
    “如是,正合我意。”
    ----------------------------------------------------
    “大师,您乃前世修行之人,要走那成佛之路,为何苦苦又要堕入轮回呢?”
    一名鬼差在汹涌的黄泉河畔拦住了一名僧人的去路,那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纵使圆寂,我心中仍有牵念,尚未放下,因而需要再历轮回以求真正了悟。”
    “那么大师,请吧。”
    一双草履一步步走过朵朵艳丽的红色花朵,终于在一朵极小的花前停了下来。
    许久,传来僧人沉静的声音。
    “原来心中所念,竟在于此。如是,我已了悟。”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希望,希望来世,你可以成佛。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