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雪

“夫君！”霍去病正温存地扶伊宁下马，听得那声温柔地呼唤身子一僵。伊宁隔着霍去病看到一身红裙的曹静微腆小腹朝自己微笑，顿时脸上有些僵僵的，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你怎么也来了，好生歇着！”霍去病缓缓转身，曹静身后挤挤挨挨都是亲贵，霍光目光一闪给霍去病一个眼色，脸上没露出特殊的神气。
    “夫君为大汉立功，阖府皆很荣耀。静儿身为你的妻室自然要来迎接远征归来的丈夫！”曹静略抬起头，伊宁尽量控制着面部表情，众目睽睽下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恭喜骠骑将军！”乐安侯李蔡，即当今丞相一身官服迎了上来。“侯爷，皇上和群臣都在未央宫正殿等着您，请您和夫人一起进宫面圣！”听得一片喧闹的恭喜声，曹静微笑着走到霍去病身后，众人挤挤挨挨簇拥着两人就要往未央宫走。
    “算什么！”夏朵冷着脸，伊宁孤零零站在一边异常尴尬，不知接下去该做什么。一道打量的目光，伊宁愣怔扭头看到一个弱冠少年偷眼打量自己，见伊宁看他立即扭头跟着人群走了。
    “长安，我不过是一个异乡客！”伊宁叹了口气。突然人群分开一道，霍去病冷着脸朝自己走来。“去病？”伊宁一惊。
    “伊宁，你先随章平回府歇歇！我马上回来！”霍去病当着众人给伊宁拢拢襟口。“不许胡思乱想！”伊宁满怀心思却还是嫣然一笑，“早点回来，我等你！”
    “夫人，这边请！”章平硬着头皮走到伊宁身边。曹静隔着人群身子微微一僵，目光轻轻掠过伊宁。伊宁觉得内心翻江倒海，此处的气氛诡异得让她恨不得能大喊发泄一番。章平叹了口气，陪伊宁看着人群混乱地往宫门涌去。“夫人，侯爷很在意您！”伊宁没有作声，默默要上马。
    “请问这边可有异域客人！”典客一头热汗冲了上来，见伊宁身后的侍卫、侍女发色各异，立即着手下拿出竹简。
    “这里都是冠军侯的家人，大人这般是要做什么？”章平赶紧拦在伊宁身前。
    “不好意思，校尉大人，上头有命令，所有异域人进都城都要入册，而且必须住到皇上划定的区域，可不能随意就进入私人府邸！”典客头朝天，斜睨了伊宁等人一眼。
    “瞎了你的狗眼！且不说公主是霍去病的夫人，就算是乌孙公主到访，你们这般礼数也真给大汉丢脸！”夏朵大怒，伊宁冷眼看着典客手下一副挑刺的模样，心中愤懑。
    “闭嘴！一个奴才敢对上卿无礼！”典客身后一个小吏指着夏朵怒骂，伊宁身后的侍卫皆尽大怒，扈都一把抽出腰刀。
    “反了！”典客铁青脸，顿时身后涌上一些卫士。
    “慢着！大人恕罪，我们方从西域而来，不知长安规矩！不过不知大人到底要我等做什么！”伊宁手一拦，淡淡看着典客。典客眉头一皱，暗忖是否该借机发作，一眼看到伊宁眼中的寒光，心头一颤。“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们跟着本官先到府衙录下姓名、手印即可！不过这些日子你们都得先住到府衙驿站，可不准随意在长安闲逛！现在刁民多啊！”
    “长安规矩真大，章校尉，麻烦你知会去病给我们送饭！”伊宁脸色铁青，不怒反笑。章平一头汗，一个眼色给身后士兵。“我跟着夫人先过去！”
    伊宁静静坐在屋子里看书，夏朵生气地踢踹屋子里的破罐子。“乌孙伊宁，这不像你！”
    “怎么像我？如泼妇当街怒骂，然后给那些卫士借口把我扔进刑僻所严刑拷打？”伊宁目光深沉。“就这点手段？太小看我乌孙伊宁了！”伊宁又复低头看书，门外公主卫队列队齐整守护门厅。
    “霍去病进宫这么久，死在宫里啦！”夏朵一脚踹到门上。
    “去病得胜归来，皇上想必正大宴群臣，去病一时三刻可出不了未央宫！”伊宁打了个哈欠，“找人洗洗屋子，跟着去病久了，也有些洁癖了！”
    “伊宁，你真要住这里？”夏朵愕然扭头。
    “否则呢？睡在大街上？”伊宁笑笑。“来人，打水，咱们一起动手，我就不信不能把这里整出个头绪来！”
    “那批狄戎在干什么？”典客拼命摇扇子。
    “正在打水洗屋子呢！”
    “不会吧，她就这么忍得住？”典客一惊起身，平阳公主昨日托人布置了今日所有事端，典客算准伊宁会不服大闹，届时正好将她锁拿将此烫手山芋转手廷尉。不想这伊宁等人万分配合，倒让典客一副官架无处摆。“完了完了，她在此地多一刻，我这官帽就不保一分！”
    “可不，骠骑将军可没什么耐心。方才看来，他真不是一般的宠此女人！”府衙诸人都忧心忡忡。
    “请问典客大人可在？”伊宁甜笑着站在门口。
    “什么事？”典客转瞬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沉声道。
    “我想问问这里可有做饭的器物！”伊宁淡淡一笑。
    “做饭？”典客大惊。
    “天都黑了，大人身子好不用吃饭也就罢了，蛮夷狄戎可不同！”伊宁目光清冷。“难不成皇上还命你们饿着异域人？大人，我在这边一刻，你可得兜着一刻，要是我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是没什么，脏了府衙可不好！”
    “公主言重！”典客觉得一滴冷汗顺颊而下。
    “大人，身在官场难免身不由己，不要斩尽杀绝也是给自己留后路！”伊宁转身要走。
    “慢着，公主慢着！”典客大急，亲自扶过伊宁。“公主息怒，您在这里略等，我让人给您做饭！您受委屈了，下官也是无可奈何！”
    伊宁冷冷看着典客，突然听得门口一阵马蹄疾响，夕阳下霍去病手持马鞭走进府衙。“伊宁！”霍去病一把搂住伊宁上下打量，“这群狗奴才有没有为难你？”
    “典客大人对我可好了，给我安排了住处，正要命人给我做饭呢！”伊宁甜甜一笑却激得霍去病冲天怒火，恶狠狠瞪着典客。“看清楚，这是我冠军侯的夫人，你不让她回府算怎么回事？”
    “回大人，下官不过按章办事！”典客腿一软，跪了下来。
    “那按着章程，所有异域人都住到这边怎么也没见这里的屋子人来人往？去病，看来你在长安人缘一般，别人怎么独独挑出你的家眷严加看管？”伊宁淡淡一笑。典客听得出她语下的挑拨，顿时大急。“公主，您息怒，是本官不对！您的人都入了册，现下就可以跟着侯爷回府！”
    “不要！我费了好大劲打扫的屋子，不住下怎么甘心！去病，我带你看看我的屋子！朝北靠沟，风水真好！”伊宁脸色铁青。霍去病喘着粗气，看得典客越来越心惊。
    “好啊，今儿我骠骑将军就陪夫人住这里，也算成全典客大人！”霍去病马鞭在空中一挥，大大咧咧坐到正厅主座上。伊宁笑眯眯看着一脸不悦的霍去病，见典客位列上卿却跪在地上频频磕头，心下多少不忍。但转念若不给个当头棒喝，恐怕自己族人今后在长安的日子会很难过，因此硬了心肠也不帮这批官吏说话。
    “怎么了，不欢迎我？”霍去病冷哼一声。
    “侯爷恕罪，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侯爷内眷，小人不敢了不敢了！”典客心恼自己夹在平阳府和冠军府之间，直想找根绳子吊死。
    “听章平说，日后我夫人还得时常到你这里露个脸报告行迹？”霍去病猛地盯住典客。
    “不用了，不用了！那不过是对付商旅用的，公主是侯爷内眷，哪有不放心的！”典客声音微微发抖。
    “典客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我霍去病没得罪过你吧？”霍去病轻轻拍袖子上的灰，轻描淡写，却让众人心下一沉。
    “岂敢！侯爷军功赫赫，我等都是巴结不上！”典客语不成调，“不过这些都是皇上定的规矩，我等不过例行公事！侯爷千万不要多心！”
    “皇上管束的是游民，伊宁是我夫人，按理按律都轮不到大人管吧！”霍去病的声音平稳，但是他的目光却令伊宁都心下一寒。
    “下官疏忽，下官疏忽！”听得磕头的脆响，伊宁皱起眉头，轻声走到霍去病身边朝他摇摇头。霍去病起身扶住伊宁，“疏忽，皇上给了俸禄可不是让你们疏忽的！典客大人，今日我夫人累了，我也没空和你歪缠，下次得空再好好讨教！”
    “你什么时候学得骂人这么厉害？”伊宁挽着霍去病微微一笑，听得身后惊呼，典客歪在地上浑身散架一般。
    “伊宁，受委屈了！是我疏忽！”霍去病叹了口气，脸色很不好看。方才霍去病被刘彻拉住，听了不少朝臣恭维之语。本来刘彻留霍去病同在未央宫用膳，要霍去病好好说打匈奴的详情，还未开席霍去病却听闻伊宁被典客扣留。
    “没什么！”伊宁脸色也不好看，终淡然摇头。
    “夫君！”
    霍去病看到侯府门口几乎所有下人都站在曹静身后，心下一怔。
    “夫君得胜回朝，妾身在此恭迎！”曹静淡淡一笑，茜儿赶紧上前扶着她行礼。曹静怀孕不过两月多，却显出很吃力的样子。
    “不是在城门都迎过了吗？府里没有这么大规矩！”霍去病没有回头都能想见伊宁此时的脸色，心烦意乱。
    “方才皇上派人传话，等下还请夫君回宫！皇上等着听故事呢！”曹静嫣然一笑，想上前挽住霍去病。
    “静儿，伊宁你认识！”霍去病闪身躲过曹静，温柔地牵起伊宁。
    曹静恬静一笑，上前牵住伊宁的手上下打量，“伊宁公主两年未见真是越来越漂亮。这样，伊宁公主远来是客，我给你排了客房，你安心住着！”伊宁眉头一挑，看向曹静的目光隐现讥讽。
    “静儿，伊宁与我已成亲，她不是冠军侯府的客，而是主人！”霍去病见曹静脸色剧变，心下有些歉然。“都给我听着，从今日起都必须称呼伊宁公主夫人！”霍城以下，冠军侯府下人垂首暗中交换眼色，气氛非常沉闷。
    “去病！”卫少儿一身黄裙款款走近。
    “给母亲请安！”霍去病低头作揖。
    “回来就好！”卫少儿淡淡一笑，“好了，都站在这边算什么！去病，静儿不同往日，可不能累着！你还不扶着她回屋！”卫少儿一手挽起媳妇一手拉过霍去病，快步往主屋走去，连正眼都没看伊宁。霍去病回头要招呼伊宁却被卫少儿咬牙拉过。
    “夏朵，算了！第一天，我们忍让些！”伊宁拉过一脸怒色的夏朵，定定看着霍去病的背影。霍城抬首看向伊宁，觉得这个异邦公主比自己想象的文秀许多，也算知书达礼，心中略松口气。
    “鄙人霍城是府邸管家，要不我先送公主入房歇息？”霍城一挥手，上来几个侍女持灯笼引路。
    “霍管家，您能得去病信任管此诺大府邸，想必是能干伶俐之人。但方才去病可并非嘱咐您称呼我公主？”伊宁淡淡一笑，眸光一闪。听得一声尖利鸣叫，海子猛地张开翅膀傲然看着府邸众人。霍城内心一惊，没想到伊宁会当众发难。
    “夫人方才已嘱咐在下给公主备置起居之物，还请公主随我等先去歇息！”霍城低下头，决定避其锋芒。
    “霍管家，我今日请你记住一点，我乌孙伊宁虽出身你们口中的蛮邦，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为人处世相信一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伊宁口气随和，脸上的表情却在月下让霍城浑身一震。
    “伊宁？”霍去病一脸不豫快步奔到伊宁身边。“我带你去房间！”
    “侯爷，西苑现正在改建，老夫人和夫人说是要给即将出生的小侯爷增建屋子！”霍城叹了口气。
    “什么？”霍去病豁然转身双眼冒火。“那是我给伊宁布置好的屋子！”霍城低下头，“西苑从您上次离开侯府就开始拆建！”伊宁微微冷笑，“去病，我还是回西域算了！”
    “霍城，这侯府到底还姓不姓霍！”霍去病一字一顿，“我刚回来，你们就给我添这些事端，你们反了不成！”霍去病猛地吼了出来，顿时黑压压跪倒一片。
    “马上让他们给我按着原样恢复西苑，谁再敢乱拆府邸，我让他立即滚！”霍去病紧紧握住伊宁的手。
    “那今夜要不让公主先住在客房？”霍城跪在地上问道。
    “今夜夫人先随我住书房！”霍去病声音僵硬，牵起伊宁往里进走去。
    夜风吹拂回廊上的竹帘，曹静在暗处定定看着霍去病与伊宁交握的手，暗中握拳。“静儿，别忧心，我就不信那个女人有脸赖着不走！”卫少儿扶住曹静。
    “母亲，去病会不会因此不喜静儿？”曹静楚楚可怜，轻擦眼角。
    “他敢！你腹中孩子要紧！那个逆子！”卫少儿扶曹静往主屋走去，曹静暗中皱眉，伊宁淡然而通透的表情让她烦心，本以为按着她往日的脾性今日必定大闹，但是现在这般僵持，倒让曹静更加不安。
    “侯爷，宫里来催了好几次！皇上等着您呢！”霍城在门口低声道。
    伊宁坐在床沿脸色平静，霍去病看看她的脸色心下愧疚，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揉搓。“你先去吧，否则今夜谁也安生不了！”
    “伊宁，是我疏忽，让你受委屈！”霍去病心下不悦，觉得曹静等人一路对伊宁使绊着实过分，现下连刘彻、卫子夫也如此这般，心中逆反。
    “去病，我没事，你先进宫吧！”伊宁起身要给霍去病穿官服。
    “不去，我不去！算什么！我霍去病要陪夫人犯着谁了！”霍去病突然冷着脸斜躺到榻上。伊宁愕然看他烦躁的样子，倒噗哧一笑。“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我这个受气的还没愤愤不平，你倒作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伊宁坐到床沿轻抚霍去病脸颊，霍去病眸光温柔拉过她。伊宁躺在霍去病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心潮起伏。“去病，我的性子拗。别人越不让我开心我越要笑得开心！去病，答应我，让我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好吗？”伊宁略撑起身子定定看着霍去病，霍去病神色宠溺地点头。“大丈夫说话算话啊，否则我休了你！”
    霍去病眉头一挑，翻身将伊宁压到身下呵她痒痒。“救命！”伊宁最怕痒，笑得几乎要抽筋了。
    “侯爷！”霍城沉声在门外唤道。霍去病脸色一沉，轻柔地给伊宁理头发。“去吧，省得老得听鬼叫！”伊宁推推霍去病。“伊宁，我不放心！”
    “放心，我多大的人了！”伊宁白了霍去病一眼，挣扎起身连哄带骗给霍去病换衣服。
    “伊宁，万一我回来晚了，你先睡！”霍去病依依不舍，夏朵见霍去病当着众人的面对伊宁疼爱有加，满心怒气也算略压下些。
    “伊宁，你真忍得住？”夏朵挨近伊宁，伊宁面色平静地望向朦胧灯火下霍去病英挺的背影。
    “夏朵，与人做此无聊的勾心斗角并非我所愿。但是我乌孙伊宁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今天不是忍，不过按着哥哥所说，不要丢了乌孙志气！我也学着汉人，先礼后兵！”伊宁冷冷一笑，“别人让我哭我非笑，而且是真心地笑！怕什么，大不了回草原！”伊宁的目光掠过小小的院落，抬步进门。“收拾一下，我要去拜会曹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