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簪记

第2章


  四娘姓胡,是这逍遥帮头目胡老大的亲妹妹,帮里在她前边排了十二个弟兄,眼下还在的却只有六七个了。那个使鞭子的老十叫尤彪,这时笑得极爽朗,没有半点骑在马上的尖刻模样。胡老大正稳稳坐着,频频与人喝酒。坐他左边的是个眯缝眼尖下巴的小老头,时常摸着两撇胡子笑。右边则是个满脸忧郁的瘦弱青年,很少说话,很少吃喝。人群拥挤处还有个穿着艳色小袄的女人,笑声尖细,到处敬酒。
  宴饮好像没有尽头,花可馨端坐在冷风里,早已全身凉透。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四娘终于走过来,拉她起来去马车里休息。
  
  马车里新为她添了两床被,既硬又冷。花可馨与四娘并排躺着,合上眼又睁开。马车顶棚用蓝底碎花的布裹着,这时候看不出,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片昏暗。车外声响渐轻渐无,花可馨盯着车顶看,不自觉就皱起眉,落了泪。
  睡在旁边的人翻了身,花可馨赶紧屏了息,闭上眼,却听四娘悄声道:“别装了,想哭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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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林老五醉酒发狂,宋十一撒气添乱 
  哭是这世上头一件没用的事,花可馨委实一点也不想哭。
  “没事。”抹去颊上的泪,花可馨转过头来,不哭,反倒笑:“没事,你睡吧,只是背上疼。”
  四娘听这话起身披衣:“还是叫小郎中给你看看吧,他一帖药就好,何苦捱着受罪!”
  “不用!”花可馨急忙坐起来拉住她,“不用,这么晚麻烦人家不好,再说,我已经好多了……”这话和前面颇矛盾,花可馨说的很有些尴尬,幸而车里暗,彼此看不清神色。
  四娘想了想不再坚持,点起挂在壁上的灯,要回白天给她的药:“还是这么多,一点也没用!”四娘不无嗔怪的瞅了瞅她,抠出一块药膏揉在自己手心里,“你趴下来,我给你抹一点,这药很灵,会好些的。”
  花可馨面露难色,却不愿做的太扭捏,轻轻应了便翻身趴下,又自己把小裳掀起来。
  
  鞭痕并不很重,然印在她皮肤上,红肿青紫斜贯后背仍是显得极狰狞。
  四娘拧着眉细细查看一回,小心的把手里药膏抹在鞭伤处。
  药膏已捂得温热,却免不了刺激得伤处疼痛。四娘见她忍耐得辛苦,便拿无关话来打岔:“他们都说你一看就是官家小姐,你家里真是当官的么?”
  花可馨好一会才答:“我爹原先做过天运朝的尚书,前些年世道乱,皇上不能救,他便辞归了。这两年在北边,夏朝皇帝征用他,他总托病,而今只是平民百姓。”
  “哦,”四娘点点头,又抠下一块药在手里揉,又问:“那你怎么在那个村子里?这方圆几百里可没有大人物。”
  花可馨这时笑了笑,大半是自嘲:“我与李婶只是途经此处,只想在那歇一个晚上。”
  四娘手上动作缓了缓,不接话。
  花可馨轻轻叹了气,幽幽看着马车深处,身上却放松了:“我有个叔叔在天宁国做买卖,半年前婶婶过世,妹妹病重,我爹不放心,让我与李婶去帮着照顾……这是要过年了才回家……
  “我爹原本只我一个女儿,幸好去年姨娘生了个弟弟,虽在襁褓,到底是个指望。”
  花可馨说到这停下,转头看四娘,勉强一笑:“不管怎样,多谢你。”
  四娘垂下眼,轻轻把手心里的药膏抹在她背上,若有似无“嗯”了一声,即刻扬了笑,安慰道:“睡吧,别乱想,我总会帮你。”
  
  花可馨原本以为这一夜自己怎么也睡不着,却不知几时朦胧睡去,醒来只听满耳嘈杂,四娘已不在身边。
  “还早呢,你躺下再睡会儿吧。”四娘半揭着车帘坐在车尾,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表情平静。
  花可馨裹着长袄挨到她身边来,看了看外边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天色本应大亮,却被细碎雪飘得有些朦胧,朦胧雪景里一派热闹:打头一个醉汉挥着长斧踉踉跄跄的跑,边跑边吼,吼些意义不明的声调;后边、旁边数十个人追着拦他,却拦不住,一会儿拥上些许,一会儿呼啦啦的散开。
  醉汉斧下生风,左劈右砍竟是毫无破绽,直叫人近不得身。那数十人几个做一堆几个成一派,少几个拿着木棍,多半赤手空拳,彼此咋呼吆喝兴致极高,倒有几分戏耍味道。
  
  “那是五哥,诨号叫做林老虎。”四娘抬抬下巴,眼瞅着那狂突乱叫的醉汉,“他就贪个酒,平常不出声,醉了就发疯。”
  四娘语气淡淡,淡得有些过。花可馨略转头看她,轻易看出几分泄气,与几分缠在眉梢的忧心。
  花可馨不便接话,只转开目光。
  数十人追逐在十数辆马车稀疏围拢的一片场地上,惹得许多人看。花可馨也看,不带情绪,全不关己,看不一会儿便被斜对面马车上的人引去了注意。
  斜对面那辆车敞着布帘,怏怏坐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裹着杏红花面被子,露着白腻腻一双胳膊。
  花可馨眯上眼辨认了一会,确信她正是昨晚那个在人堆里嬉笑的女子。这群强匪基本全是男人,四娘与昨天见到的那位大嫂也都穿着素淡,只这一抹艳丽格外显眼,大抵,没什么正经。
  女子忽而看过来,花可馨稍愣,却听急切一声“危险”随即被人一推,再回神已撞在车厢壁上,肩头钝钝的疼。
  这时却顾不得这疼。
  四娘横戟挡在她面前,架着头顶上一柄大斧。
  迫近处有一双血红的眼,浑沌,涣散,晃着意味不明的光,不似清醒,不似癫狂,不似仇恨,不似痛苦。
  花可馨愕然呆望那双眼,突然觉出怕,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五哥!”四娘大声喊他,不知是激动还是吃力,臂上微微颤。
  林老虎神色一变,突然后仰躺倒下去。
  “五哥!”四娘大惊,跳下车去看。
  林老虎嘴角抽动眼白上翻,脑边滚着一个石杵,发间渐有血溢散开。
  四娘一脸惊慌,也不敢乱动他,口里急唤小郎中。
  一个瘦削的青年渐挤过围拥的人群到面前来,扫了林老虎一眼,一脸漠然:“死不了。”
  四娘并不理他的话,急问:“五哥怎么办?他在流血!”
  青年略显出几分烦躁,纠上眉说了句:“给他包上。”又恨恨道,“回回装疯卖傻,有意思么。”说罢转身便要走。
  四娘一把拉住他:“你别走!不管怎么说你总得救人!”
  周围这时也起了噪闹,大抵都认出伤人的石杵正是这青年所有,指责渐多,劝说也乱。
  青年却不为所动,走不脱便只站着,昂着头全不搭理。
  
  四娘焦急万分,看他好像横了心,恼道:“小郎中你也太不仗义!”说罢半跪在地上,小心托起林老虎尚在流血的头,招呼人要抬他上马车。
  青年僵立一旁,冷眼看众人手忙脚乱,突然发起火来,操起地上石杵猛地又向林老虎头上砸。
  场面顿时炸开,青年看着瘦弱,奋起力来几个人都拉不住,旁边拦的推的抬人的躲闪的乱成一团,事态渐难控。
  “都住手!”
  一声暴喝从人群外传来,震得众人皆静下,纷纷退让。
  胡老大气呼呼往人堆里走,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昨夜喝得太多,两眼布满血丝,合着腾腾怒气极骇人:“没事的给我统统散开,挤在这里做什么!”
  “哥!”四娘这时正抱着林老虎的头,抬眼看他,既焦急又委屈,“小郎中把五哥砸了,还在这闹事!”
  “宋葵子!你是长能耐了,自家窝里折腾!”胡老大一把拧住青年双臂,大声训斥。
  青年死咬着牙,面色忽红忽白。
  随胡老大一道来的尤彪这时过来劝:“大哥,小十一什么样人咱们还不知道么,这回怕也是喝多了酒没醒,让他将功赎罪罢了,大哥别动这么大气。”
  胡老大“哼”一声放开手,青年脚下一个趔趄,退了两步才站稳。
  尤彪赶紧点出两个人:“把老五送回他车里去,步子稳着些。”又向青年道,“十一别耍脾气,快跟去看看。”
  尤彪支散众人,胡老大冷静下来,问四娘:“怎么闹成这样?”
  四娘答不出,咬唇摇头。
  尤彪皱眉:“大哥,十一性子一向怪,往后还是得注意些。”
  四娘听这话看他一眼,却见他也正看自己,看自己间余光瞥了瞥旁边马车,道:“十三妹换身衣裳吧,瞧这一身血。”
  
  风波平息,四娘上车放下车帘,脱了外边衣服便往被子里一钻,翻身背向着花可馨,闷闷的不动不出声。
  花可馨很少见这些糟乱场面,正是心惊,再无睡意,只兀自坐着,就了车内昏暗,默默穿好衣裳,理自己的长发。
  强盗窝里,本就不能指望是什么好的存身处,目下,她只是不得已,要考虑的只是保全自己罢了。
  花可馨这样想着,轻轻靠上车厢壁,方才撞到的肩还有些疼,昨天的鞭伤也远未痊愈,好在,没有大碍。今天见识的那位小郎中,她是再不想去找他的。
  车里很安静,似乎能听到车外雪落的声音。花可馨轻轻呼了口气。
  四娘背着花可馨坐起身,而后转过来:“饿了么,我去拿点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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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玩心偶起说狐怪,寻人不遇识兰仙 
  雪下了整个白天,到晚间才渐渐停下,还出清透的夜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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