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视野中才开始影影绰绰有了些轮廓。素绫一层层笼在眼前,过滤掉了本就微乎其微的光线。一团晦暗朦胧中,又是一声轻响传来。
哗啦--那是碎片被什么扫过的声音。
伸手撩开素绫,我放轻脚步走进去,感觉右手中银针凉凉的,有些湿滑。
昏暗的视野里,素绫拂去一层,又去一层,我始终屏气凝神,绷紧每一根神经。不知拂过第几层,黑幽幽的暗影在前面隆起,很大一片,方方正正的,好像是个歪倒的书架。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苏合香,而在淡香之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别的气味。
心跳瞬间滞了一拍,握住银针的手有些发颤,那是……血腥的味道。
一把挥开面前的素绫,我几步抢进去,脚下叮当一声,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谁……”
弄出的动静引来里面一句问话,说话的人语调微弱,气息不稳,短短的一个字,几乎辨不出字音。
刚刚漏了一拍的心跳陡然加剧,混乱的跳动带起心头一阵闷堵,堵得发痛。就算那声音再微弱,再模糊,听在耳朵里却似晴天霹雳般响彻。
“有琴听雨……你怎么了?!”
握紧的手一颤,银针从指缝滑落,我绕过书架,看到伏在地上的那团影子,声音忍不住有些发抖。
四周太黑,我慌乱地摸到桌边,摸到烛台。一色的黑暗里,烛芯看不分明。两手在抖,点一次,不着;再点一次,还不着。我紧紧抓着烛台,不知点了几次,终于跃出一点火花。
那火花由暗变明,在视野里晕染成一个大圆点,亮闪闪的,竟是模糊不清。我用力闭了闭眼,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潸然泪下。
举起烛台回身一照,景物入目,我的心却狠狠一抽,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双手瞬间冰冷。
歪倒的书架、散落的书籍、摔碎的花瓶、满地的残片、趴伏不动的身影、白衣上斑斑殷红的血迹……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撂下烛台,我冲过去,声音哽咽颤抖。
地上四处都是碎片,尖锐锋利,割破了他的衣服,在手上身上划出深深的伤口。鲜血不停渗出来,浸透了白雪般的衣衫。他却像被抽去了力气,连挣扎也做不出,虚弱地趴伏在那里,任由一地碎瓷尽情沾染他的血。
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声音梗在喉间,堵得生疼,视线又开始模糊。地上的人虚弱得像个婴儿,身下周遭全是残片,我不敢贸然搬动,只得先将那些碎片拨开。
眼前朦朦胧胧,双手忙乱地动着。碎瓷的锋棱滑过手间,带出道道红痕,我却不觉得痛。残片被摒离他身侧,原先的白瓷已经尽染殷红,斑斑点点的,分不清是我的血还是他的血。
伸手扯下旁边一幅素绫,我半跪在地,小心地扶起他,让他斜靠在我身上。被碎片划破的伤口深浅不一,都在往外渗着血,我快速地将素绫缠在伤处,搀起他挪向床边。他始终未发一言,歪歪斜斜靠着我,连话也说不出。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我愈发心乱如麻。他的面容惨白,嘴唇没有半分血色,双眼紧闭,眉心绞在一起,每一下呼吸都微弱得好像难有后力。
床榻只有十几步远,却似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没事……”艰难地躺回床上,他仍旧闭着眼没有看我,嘴角却微微牵动,声音细如蚊蚋。
“你别说话!”我胡乱抹了下眼里的水雾,哽咽的语气沙哑苦涩,简直不像自己的声音。
昨天见到他,还一如以往,现在见到他,却变成这般模样。很想知道究竟怎么了,但却不敢让他开口,害怕那微弱的气息会随着只言片语逐渐抽离,害怕……
自娘和干爹去后,我再一次体会到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两手迅速摸索过腰间,又捏了捏衣袖,真该死,身上竟然一瓶伤药都没带!
“我去叫人!”
刚刚起身奔出两步,后面的断续声又起,模模糊糊,说得很吃力。
“别……别去……叫……”
别去?我硬生生刹住脚步,心里咯噔一下。不让我去叫人,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不欲人知!若不是自己的意外闯入,他也……不欲我知?
转身回头,见床上人挣扎着坐起,一手探向床外,像是要拉住我。
“好,我不叫人。”赶忙返回床边坐下,我伸手去扶他那只凌空探出的手。
这一扶,却扶了个空。
我的手堪堪伸出,他的手却忽然转向。好像没有看到我去扶他的动作,他晃了一下虚空中的手,啪地拍在床沿上。轻响中,他一声痛苦呻吟,而我却怔在当场。
那双眼睛……
灰蒙蒙的如同罩了厚厚雾霾,没有半点神采,空茫涣散地对着我,却并没看着我。
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我抬起手,微抖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虚弱地喘着气,没有眨眼,连睫毛也没有颤一下。
“你……你的眼睛怎么了?!”哽咽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我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指尖下顿感冰凉湿滑。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滴到衣襟上,紧皱的眉心因压抑着痛楚而微微抽搐。
我立刻倾身,左手绕至他的脑后扶稳,右手指尖轻动,翻开他的眼睑。一团阴翳仿佛雾气若隐若现,混沌了原本清明的眼瞳,这像是……
啪,停在他眉眼间的手被挥开,虚弱的气息紊乱而短促:“走……开……”
我急忙收了手,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体,不敢再惹他内息波动,只好放弃察看眼睛的状况,转而将两指搭在他的腕脉上。
纷杂细弱的脉息从指尖传来,我心下剧烈一沉,刹那间惊疑莫名。震惊中,手指有些侧滑,那只手正要挪开,却被我反掌一把抓住。
“你中毒了?!怎么会中毒?是谁下的毒?!”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惊慌的声音泄露了自己的恐惧。
我不会看错,他中毒了,很厉害的毒。而且,似乎还……
“出去……”他伸手推搡着我,力气小却得像猫,乌黑的发丝覆在脸颊上,面色越显惨白,“不用……你管……”
“你傻了么?!不叫我管?还有谁比我更可以管!”我反手扶住他的肩头,将他按回床上躺好,俯身抓起一片碎瓷,朝手腕用力一划。
他的毒很怪,虽然我一时还辨不出那是什么毒,但只要是毒物,应该多少管点用。
碎片划过手腕,殷红立现。鲜血汩汩冒出来,我竟毫不觉痛。扔掉残片,回头伸手,猩红刺目的伤口凑近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唇。
“唔……”或许是血腥味太重,他转脸避开,挥着手胡乱拨拉。
“你别动!”我心焦不已,只好腾出另一手来按住他,“娘养成我百毒不侵,我的血对你没有坏处,快张开嘴!”
他似乎僵了一下,接着,挣扎得更加激烈了,虚弱的气息越发紊乱不定。我不敢过于使力,他却偏偏极不配合。鲜血从手腕不停流出,沾染了枕头,沾染了被褥,也沾染了他和我。
“我叫你别动!”我急了,右手两指突出,向他身上的大穴点去。
指尖离他还差寸余,忽然被斜里伸出的一只小手抓住,那股力道很大,连带将我扯离了床边。
“莫莫,你在干什么?!”眼前一花,小小的影子挡在床前,一脸惊恼。
“楚歌,他中毒了!”我脚下踉跄不稳,边说话边冲过去。
“我知道!”他挥手将我推开,塞过来一条绢带和一个药瓶,“你疯了么!流这么多血,不要命了?!快包起来,我给他治。”
我稳住脚步,大口喘气。眼看楚歌将一粒药丸塞进有琴听雨嘴里,双掌按在他的胸口,压制毒性的运行。
混乱的心跳稍作缓和,我忽然感觉冷汗透衣。楚歌说他知道,他知道……那就应该没事,不会有事。
“你发什么呆?还不赶紧包上!”楚歌忽然抬头看我,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
我一呆,才发觉整个左手湿得厉害,眼前也有些发花。打开楚歌给的瓶子,敷了伤药,胡乱用绢带缠住伤口,我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休息。在这个时候,自己绝对不能晕倒。
稳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我来到床边,看着楚歌给他疗毒。
他的脸色已不似初时那样惨白了,嘴唇也恢复了血色,气息虽然还弱,但已趋于平稳。我知道,楚歌在为他控制住毒性的发散和流窜,虽能保得一时无事,但却治标不治本。
短短一个时辰的治疗,感觉却像等了几个世纪。
“呼--不要紧了。”楚歌终于收了手,吁口气,如释重负。
有琴听雨已经面色好转,双目微闭,躺在床上沉沉未醒。
“嗯。”我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拉着楚歌来到桌边坐下。
“楚歌,你知道他中毒,他怎么会中毒?中的什么毒?是谁下的毒?”顾不上别的,没等坐稳,我的问题已经接二连三。
“这个……”楚歌挠挠头,目光游移不定,有些支支吾吾,“这个……我也……”
“别说你不知道!你分明心里清楚!”我紧紧盯着他,语气强硬,“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为什么?!你可知道,就在方才一瞬间,我从你脸上看见了什么?”
“什么?”他一愣,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脸。
“是内疚!你眼神里有一丝内疚!”我忽然抓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语气却越发笃定,“你楚歌是什么人?谁能让你觉得欠了人家?除非是你做了极大的亏心事,连你那个枉顾礼法的良心都不安起来,才会觉得内疚!”
“莫莫真爱说笑……”他火急地抽回手,有些局促地干笑两声,扭头之间眼神更加闪烁不定。
“我说笑?那好,我就说笑给你听!”我伸出手去,掰过他的脸,直视那双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他会中毒,是你害的,对不对?!”
“不是!”他拉开我的手,急急摇头,“我没害他,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意外。”
“什么意外?”
“这……”他踌躇了一下,叹口气,“唉,也罢,告诉你,可不许生我的气,真的是个意外。”
“你快说!”我已经压制不住焦躁的情绪,忿而拍了下桌子,带起伤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莫莫别急,我说就是。”他跳下椅子,抓起我的手看了看,叹气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我曾说过,我和他之前曾经有个赌赛?”
“记得。”我点点头,彼时有琴听雨去请楚歌帮忙,和他二人设下赌注,楚歌输了,所以一路送我回京。
“那次因为是他求我,所以条件我开。”他摸了摸鼻子,看我一眼,“我让他和我下盘棋,赢了我就答应。”
“就这么简单?你当我是白痴?!”我斜他一眼,语带威胁。
“呵呵,当然还有点小背景。”他挠头干笑,说得小心翼翼,“我们下棋的地方,有些烟瘴,一般人不宜久留。我只是想借此设个难题,看他够不够胆量……”
“你太过分了!”我越听越火,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不由分说揪起他的衣襟,“你明知道那里毒气聚集,竟还拿来设局?!你想让他知难而退,却不料他不顾毒瘴侵袭,一直下到终盘,竟是将你赢了。为此你愿赌服输,他却因而中毒,你这样做,和故意害他有什么分别!”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他连连摆手,急忙分辨,“我纵使那般做法,原也有把握避免损伤的。那里毒瘴虽重,但对于刚刚中毒的人,我还是可以将其治好。就算他一直下到赢我,仍旧可以全身而退,我最初已为这点做了打算。”
“那他怎么还会这样?”
“那是因为有些事情在我预料之外,我没想到他……”
“灵冥子……”虚弱的声音从床边传来,立时截断了楚歌的话。
我立即撇了楚歌,奔到床前,伸手搭上他的腕脉:“你醒了?不要过多开口,你现在还很虚弱,不宜劳神。”
他闭着眼动了动,将手缩回被子里,避开我的碰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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